羅家私塾有近百名學生, 分為甲乙丙丁四個班。
近一年入學的學生,統一在丁班接受羅先生的教導。
一年後,丁班的學生若想升到丙班, 可在既定時間參加升班考試。
由羅先生親自出題, 考試合格, 即可獲得進入丙班的資格。
當然,升班還有另一種方式。
——在月度考核中連續獲得五次“優秀”榮譽。
不僅丁班升丙班,丙班和乙班的學生亦是同理。
韓榆雙手交疊放在桌上, 一臉認真地聽羅先生侃侃而談, 眼裡光亮閃爍。
左手邊, 席樂安臉上是同款專注的表情。
他二人都是卡著年齡進私塾的,理所當然地被安排在最前排。
兩個小蘿卜頭竭力挺直腰杆, 也隻勉強露出一截蘿卜纓子, 顫巍巍支棱在空氣裡。
“升班考試在六月舉行, 在座若有意升班, 屆時可主動報名。”
席樂安呼出一口白氣:“榆哥兒,我好緊張。”
開學頭一天,他就已經想象到未來同窗間的競爭會有多激烈。
韓榆不可置否, 小小聲附和:“我也是。”
上首的羅先生輕叩桌案, 湊在一起咬耳朵的兩人咻一下分開, 正襟危坐。
“今天上午的任務是練滿十張大字, 為師會在下課前過來檢查你們的練字情況。”
得知先生要離開, 底下立馬傳來窸窣的騷動。
羅先生教過成百上千個學生,如何不知他們的小九九,肅聲道:“若被我發現有人三心二意,敷衍了事,可要當心為師的戒尺。”
說罷, 揚了揚手中戒尺。
蠢蠢欲動的幾人瞬間安靜如雞,一動不敢動。
羅先生很滿意眼前一幕,將筆墨紙硯分發給新入學的二十人:“今日暫且先用著,明日起需自備筆墨課本。”
韓榆等人齊聲應好。
羅先生揩去指腹的墨水,耐心指點了書寫不規範的幾名學生,原地站定觀察片刻,方才離去。
韓榆一手攏著袖子,哼哧哼哧練大字。
一個時辰轉瞬即逝。
韓榆練完整整十張大字,羅先生也掐著點出現。
在課室裡巡視一圈,敲醒兩個練字練睡著的學生,罰他倆再練五張。
訓完瞌睡蟲纏身的學生,“鐺鐺”聲響起。
下課了。
羅先生冷冷瞥了眼那兩人,往前走去:“上午的課就到這兒,諸位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下午為師預備講解《孟子》梁惠王章句的內容。”
眾人起身作揖:“是,先生。”
羅先生拿上書本、戒尺,緩步離去。
席樂安揉著酸脹的手腕:“榆哥兒,你可是要回去用飯?”
韓榆點頭:“我沒想到上午就開始上課,沒帶飯來。”
席樂安輕拍韓榆的手臂,臉有些紅:“那咱們一塊兒走,我也要回去。”
韓榆求之不得:“行,不過我要等二哥一起。”
小夥伴見到生人會秒變番茄,他得提前知會一聲。
席樂安眼睛睜大:“可是先前同你說話的那位?”
韓榆答:“對,是他。”
席樂安糾結了一小下:“他是榆哥兒的哥哥,咱們自然要等,隻是......”
韓榆偏頭,眨眼。
席樂安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走?”
韓榆愣了下,沒懂。
他不是已經答應了?
席樂安又說:“你二哥在你右邊,我就在左邊。”
韓榆:“......當然沒問題。”
這模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二哥是什麼洪水猛獸呢。
得到韓榆的應允,席樂安如釋重負,語氣鬆快不少:“那咱們走吧。”
韓榆嗯了聲,將桌麵收拾整齊,又取出桌肚裡新發的書生袍。
剛站起身,身後傳來劇烈的咳嗽。
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臟器都咳出來。
韓榆聽著心驚,轉身向後看去。
後桌與他年歲相仿,清秀麵龐透著病態的白,因咳嗽湧現兩抹酡紅。
好像脆弱精致的玻璃人。
韓榆見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同桌卻視而不見,旁若無人地跟人嘻嘻哈哈,不由擰眉。
小手在衣袖的內袋裡摸索一圈,抽出一方灰色的帕子:“給,擦擦。”
後桌咳嗽之前應該在喝水,衣襟和桌麵上都濺上了水珠,頗為狼狽。
遞出帕子後,韓榆就有些後悔了。
後桌衣衫整潔,束發的發帶上綴著的珠子色澤瑩潤,一看就價值不菲,想來家境很是不錯。
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會接受一方灰不拉幾的帕子嗎?
即便這方帕子是臨行前蕭水容連夜為他縫製的,他很喜歡。
穿書一月有餘,韓榆對大越的階級劃分有所了解。
雖說士農工商中“農”排在第二,但是現實中卻落差甚大。
好些人寧願恭維商賈,也瞧不起在地裡刨食的農民。
韓榆不想徒生事端,遞出帕子也是動了惻隱之心,衝動之舉。
正要收回,帕子另一端傳來輕微的拉扯力道。
後桌接過帕子,淺笑著:“多謝。”
韓榆被他笑得挺不自在,撓了撓臉:“沒事,你小心些,我先走了。”
說完,拉上小夥伴往丙班去。
......
韓鬆來私塾半年,按理說該在丁班,而非丙班。
可誰讓這位擁有兩輩子的記憶,月度考核對他而言不過信手拈來。
短短五個月,韓鬆便輕易集齊了五次“優秀”榮譽,順利升到丙班。
離開丁班那天,韓鬆不知收到多少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到丙班後,韓鬆也未藏拙,短短一月就成為羅先生心目中的好好學生,對他頗為看重。
有人看不慣韓鬆如此張揚,試圖找茬使絆子。
可韓鬆是誰,官至一品的男人,輕易便化解了對方的刁難。
幾次下來,再沒人敢同他叫板。
韓榆帶著小夥伴出現在丙班門口,韓鬆正為同窗答疑解惑。
“韓兄,你弟弟來了。”
聽到好友的聲音,韓鬆停下講解,朝外看去。
午時,陽光下,韓榆立在窗外,笑眯眯地向他揮手。
笑容燦爛,堪比朝陽。
韓鬆輕咳一聲,放下書本:“今日就到這裡吧,我先回去了。”
同窗意猶未儘,但還是應了,自行離去。
韓鬆收拾好書本,拍了拍好友的肩:“高馳,我回去一趟,明日再同你一道用飯。”
祁高馳輕笑:“韓兄你當我是三歲娃娃不成?趕緊去吧,可彆讓弟弟等急了。”
韓鬆嘴角抿出淺淡的弧度,朝外走去。
“二哥。”韓榆喚道。
韓鬆應了聲,眸光望向席樂安。
韓榆向他介紹:“這是我新交的朋友,席樂安。”
席樂安乍一接收到陌生人的注目,渾身的毛孔都在發出警報。
當場紅成一隻巨大的番茄,哧溜藏到韓榆身後。
韓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話不是沒道理。
韓榆也總喜歡往他的身後躲。
韓榆同席樂安說:“我跟你說過了,這是我二哥,他可厲害啦......”
韓榆眼睛亮晶晶,將韓鬆大誇特誇,幾乎捧上天去。
席樂安悄悄冒出個頭,滿眼好奇與驚歎地打量韓鬆,顯然信了小夥伴的吹捧。
繞是韓鬆向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一刻也難掩窘態。
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打斷韓榆的話:“走吧,免得回來遲了。”
韓榆走在韓鬆右側,左手拉著席樂安,嘰嘰喳喳說著上午都做了什麼。
韓鬆不時應一聲,席樂安則全程保持沉默,隻偶爾看一眼韓榆,依賴之色儘顯。
韓鬆注意到,不著痕跡挑了下眉。
有韓榆活躍氣氛,一盞茶的路程很快結束,抵達私塾門口。
路過門邊的木板牆,韓榆多看了兩眼,發現他的答卷已經張貼到上麵了。
在他下麵,是席樂安的。
韓榆右手捧著書生袍,隻用胳膊懟了懟韓鬆:“二哥你看,我的!”
韓鬆一目十行,淡然道:“不錯,再接再厲。”
韓榆笑意愈深。
跨出門檻,到了分彆的時候。
告彆的話還沒說出口,遠處傳來一聲高呼:“安仔!”
韓榆循聲望去,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滿臉笑容地揮手。
還是對著他們這邊。
韓榆似有所感,看向左手邊。
果然,席樂安臉和脖子都已經紅透了,跟煮熟的蝦子似的。
席樂安赧然不已,卻並無惱怒,聲音細如蚊蠅:“榆哥兒我走啦。”
然後一溜煙跑遠了。
韓榆無意目送,跟韓鬆往右走。
小夥伴離開,韓榆這才流露出幾分孩子氣,劈裡啪啦同韓鬆說了考核時的烏龍事件。
完了拍著胸口,心有餘悸道:“二哥你是不知道,當先生報到我的名字,我這心都快跳出來了,感覺天都塌了。”
“韓椿韓柏見我被先生點名,都在幸災樂禍,他們還說我是呆瓜。”
韓榆暗戳戳給韓鬆上眼藥。
“當時我都想好回村後要乾什麼了,沒想到先生突然說,我們才是通過了的。”
說到激動處,韓榆攥住韓鬆的袖子:“二哥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
韓鬆的衣袖被拽得東歪西扭,人也走出一條斜線。
他偏頭去瞧韓榆長了點肉的臉,直言道:“先生如此,是為了檢驗學生的心性如何。”
韓榆沒想到會是這樣:“竟是如此?”
韓鬆頷首,隱去了另一個原因。
上一世和去年入私塾,他也經曆了和韓榆同樣的遭遇。
第一次被先生叫出去,韓鬆滿心絕望。
因為他隻有一次機會。
若不能成功,日後也就沒了讀書的機會。
重活一世,他再次被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