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他泰然自若。
隻因他明白,羅先生此舉的用意。
以及羅先生潛藏在嚴峻表象下的惡趣味。
先讓考生經曆大喜大悲,再告知真相,想來那些人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思及此,韓鬆問道:“你可有失態?”
韓榆仔細回想,踟躇道:“一開始先生報到我的名字,我愣了許久,之後還好。”
至少沒失態。
倒是出乎韓鬆的意料。
不過這是好事,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羅先生的關注。
韓鬆沒問韓椿韓柏如何,隻讓韓榆加快腳步,於半刻鐘後趕回家。
早上煮了粥,吃完後還剩一些,韓宏慶是不會吃的,正好便宜了他們倆。
兄弟二人就著家裡帶來的蘿卜條,呼啦呼啦喝了粥。
剛放下碗筷,韓宏慶火急火燎地進門。
進來後,發現韓榆在家,腳下一頓。
不知想到什麼,韓宏慶笑了下:“榆哥兒吃飯呢?”
韓榆看他一眼,眼裡明晃晃寫著“不是很明顯嗎”。
韓宏慶噎了下,捋一捋頭發,問:“榆哥兒考得如何?”
韓榆:“還......”
“沒能通過也無妨,下次再繼續,左右兩月一次,慢慢來,總能進去的。”
“對了,怎的不見椿哥兒柏哥兒?他們可是留在私塾了?”
“私塾也不給學生供飯,他倆難不成要餓著肚子?”
韓宏慶語速極快,壓根不給韓榆說話的機會。
他摸了摸袖子,掏出荷包,取出十個銅板:“麻煩榆哥兒跑一趟,去巷口第二家給椿哥兒柏哥兒買幾個包子送去。”
韓榆沒接,指了指韓宏慶身後:“他們不在私塾,在屋裡呢。”
韓宏慶一怔:“什麼?”
韓榆抿嘴笑:“對了三叔,爺說私塾的束脩在您手裡,下午我想將束脩交了,您現在可否將銀子給了我?”
韓宏慶心底升起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你、你通過了?”
韓榆乖巧點頭:“嗯,是呢。”
“那、那椿哥兒柏哥兒呢?”
韓榆搖頭:“沒有哦,他們早就回來啦,我跟二哥方才回來,他們還在屋裡睡著呢。”
“啊對了,既然他們在家,就不用我去買包子了吧?”
韓榆知道怎麼說才最氣人。
這廂他幾句話說完,再抬頭,就見韓宏曄的臉色青了白白了紫,像是開染坊。
韓榆仿若不覺:“三叔還有事嗎?先生說下午要講授《孟子》,我還想向二哥討教一二呢。”
韓宏慶臉色格外僵硬,仿佛糊了一層水泥:“沒事了,你去吧,我去看看椿哥兒柏哥兒。”
韓榆口吻輕快:“好哦,三叔去吧,三哥四哥約摸睡了許久,也該醒了。”
韓鬆掀起眼簾,韓宏慶漲紅著臉,胸口起伏劇烈,看起來離氣得厥過去不遠了。
真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心。
韓鬆將兩人的粥碗摞一塊兒,暗暗想道。
連番打擊之下,韓宏慶幾乎是落荒而逃,每一步都醞釀著沉重的怒氣。
而將要麵對他怒火的,是東屋還在裝睡的雙胞胎。
“二哥,你可否將《孟子》借我一用?”
韓鬆把筷子搭在碗口:“可要去書齋買書?我這邊都隻有一份。”
言外之意,韓榆拿去用了,他就沒得用了。
韓鬆自詡不是那種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老好人。
更遑論,燒書的陰影並未全然消散。
韓鬆總擔心,他把書借給韓榆,結局會是屍骨無存。
兩者相較,他寧願繞一段路,領韓榆去書齋走一遭。
正好他還打算繼續抄書。
不曾想,韓榆竟拒絕了。
“不必如此,現下課業並不繁重,我每天抽出點時間謄抄即可。”
韓榆語氣微頓:“隻是可能要麻煩二哥,將來一段時間我可能每日都要找你借書。”
兄弟二人對視,韓榆的眼眸很是靈動,讓韓鬆聯想到上輩子偶然所得的黑寶石。
纖塵不染,純澈剔透。
韓鬆移開眼,淡聲道:“可以。”
“多謝二哥。”韓榆笑道,主動將碗筷送去灶房。
再出來,韓鬆已不在枇杷樹下。
韓榆料想他應是回屋了,剛要跟過去,東屋傳出驚天動地的嚎哭。
“爹我沒有亂寫嗚嗚嗚......”
“嗚嗚嗚不要打我,爹彆打我嗚嗚嗚......”
兩道哭聲,雙重傷害。
韓榆揉了揉耳朵,短促地翹了下嘴角,哼著不成句的小調去找韓鬆。
甫一進門,懷裡就被塞了本書。
“好生愛護,若有一絲一毫的折損,看我不教訓你。”韓鬆提前打預防針,沉聲警告。
韓榆早已看破二哥的麵冷心熱,抱著書撈住他的衣袖,搖來晃去:“我知道了二哥,二哥真好。”
韓鬆抖了抖衣袖,從韓榆手心滑出:“時間還早,先睡兩刻鐘,到時間我叫你。”
韓榆其實不困,但想到聽課費神,便滿口應下,回屋午睡了。
韓椿韓柏的哭聲絲毫沒影響到他的好睡眠,兩刻鐘後被韓鬆叫醒,用冷水拍了拍臉,人更清醒些,就往私塾趕去。
出門時,韓榆聽見東屋有讀書聲。
往裡看一眼,那兩人正苦大仇深搖頭晃腦地捧著書本讀。
至於韓宏慶,不知去向,許是先一步回私塾了。
可他束脩還沒給呢。
韓榆有些不滿,決定今晚再催催。
可不能因為遲交束脩被先生點名,那樣可丟人丟大發了。
韓椿似有所覺,發現門外站著韓榆,凶巴巴地瞪向他。
“看什麼看?呆瓜!”
謔!
氣性不小。
嘴巴也挺臭。
韓榆可不是會忍氣吞聲的軟柿子,叉起腰大聲回擊:“呆瓜到私塾讀書了,你們連呆瓜都不如!”
說完,拉上韓鬆就跑。
留雙胞胎被韓榆氣得嗷嗷大哭,屁股瓣上的巴掌印隱隱作痛。
韓鬆:“......莫要淘氣。”
韓榆但笑不語,走出幾步路,才悶聲道:“誰讓他們先說我的。”
他可記仇呢。
韓鬆沉默一瞬,終究沒再說。
一炷香後,兩人抵達私塾,在丙班門口分開。
韓鬆走進課室,韓榆則去往隔壁的丁班。
“榆哥兒!”
剛進門,就迎來席樂安的親切呼喚。
韓榆抱著裝有書本筆墨的小布袋走過去,坐下前注意到後桌的桌上放著他給的那方帕子。
糾結了一下,終究沒拿回來。
今天先給他用,明日再要回來。
韓榆在心裡盤算著,坐下後從小布袋裡掏出筆墨和《孟子》,齊齊整整地擺放在桌上。
席樂安見狀,把他的《孟子》放到韓榆的旁邊:“我們的不一樣。”
韓榆瞧了眼:“你這是從書齋買的現成的,而我這本,是二哥親手謄抄的,當然不同啦。”
席樂安眼前閃過小夥伴二哥冷冰冰的模樣,咽了下喉嚨:“榆哥兒,我可以看看嗎?”
韓榆遲疑稍許:“可以看,但是要小心,不能弄壞了。”
席樂安點頭如搗蒜,心說小夥伴的二哥那麼可怕,他可不敢弄壞。
得到肯定回複,韓榆便大方地把書借給席樂安觀摩。
席樂安翻開,看了幾頁後滿眼驚歎:“你二哥的字好漂亮!”
這話可把韓榆得意壞了,好像被誇的是自己:“二哥可厲害啦,他不僅讀書厲害,寫的字也比三叔的好看多了。”
雖然他沒看過三叔的字跡。
突然被cue的韓宏慶:“???”
席樂安看向小夥伴,抿緊嘴唇:“你看起來很喜歡你二哥。”
韓榆不假思索:“那當然。”
男主哎,那麼大一隻優秀的男主,很難不喜歡的好吧?
席樂安望著韓榆二哥鋒芒畢露的字跡,突然紅了臉:“那我要向韓二哥學習,這樣榆哥兒也會喜歡我啦。”
韓榆:“???”
韓榆呆了下,看席樂安的眼神逐漸意味深長。
真想不到,這個隨手抓來的小夥伴誌向不小。
“好呀,那我拭目以待。”
席樂安自覺得到了鼓勵,將書本還回去,主動提議:“榆哥兒,趁先生還沒來,咱們先把書看一遍,如何?”
預習?
那敢情好。
韓榆原也正有此意,遂一口應下。
翻開到第一頁,後背被輕輕戳了下。
韓榆反應敏銳,轉身朝後看。
看起來身體不太好的後桌紅著小臉,有些忸怩地開口:“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嗎?”
不等韓榆答應,後桌的同桌先叫開了:“喂,新來的,你彆跟他玩,他就是個病秧子,怪胎,所有人都不喜歡跟他玩。”
韓榆轉眸,入目是後桌更白了幾分的臉。
屁大點的孩子,就學會搞孤立了?
韓榆才不聽,衝著後桌笑吟吟:“當然可以。”
說著往席樂安那邊挪了挪,在長凳上騰出三分之一的位置:“快來快來,我們一起看。”
後桌眼神微亮,拿著書本在韓榆身旁落座:“謝謝榆哥兒。”
席樂安哼哼兩聲,嘴巴撅得可以掛油壺。
後桌忙解釋:“我是聽......這麼喊你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不叫。”
韓榆當然不會介意,誰會拒絕第二個小夥伴呢。
後桌彎起嘴角,忽又想到什麼,輕聲說:“那方帕子,我洗乾淨了再還給你,可以嗎?”
韓榆應好,拍了拍書本:“開始吧。”
兩個小夥伴疊聲兒應著,默契地小聲誦讀。
三道聲音整齊且稚嫩,朝氣蓬勃,充滿活力。
羅先生停在門外,靜靜看著這一幕。
良久,嚴肅的麵龐爬上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