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看那位麵色慘白的老婦人,無人注意到嬴政臉上散去的漫不經心和逐漸濃鬱的殺意。
“大娘,”廉寇反手握住了老婦人的手腕,“這裡是秦王的殿上,有王上庇護,沒有妖邪敢冒犯您的。”他說的頗為緩慢,似乎是在安慰這位收到了驚嚇的婦人,“在這裡,所有汙穢都無法侵入的。”
這話似乎真的安慰到了年邁的婦人,她顫巍巍的反手抓住了廉寇的手,如在汲取力量一般:“那孩子自寄樣在草民這裡後,就是一副癡傻的模樣,不哭也不叫,像個擺設一樣一整天都可以不帶動的,可有一日,他忽然活了。”
老婦人越說越激動,連自稱都來不及注意了:“奴一直以為他是個傻子,從未教過他說話,也沒要他下過床。那日奴在院子中收拾,回頭便看見他扶著門站在草民身後,那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奴,奴從沒見過那麼滲人的眼神。”
“等等,”茅焦打斷了她,一方麵是因為老婦人著實太害怕需要寫什麼吸引她的注意力,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茅焦有種奇異的直覺,如果他現在不問,一會兒就沒有機會問出來了,“你說他是寄養?”
“是,是。”老婦人連連點頭,眼神躲躲閃閃的,“是奴家的男人有一天忽然抱回來的,一並帶回來的還有一萬刀幣,說是寄養他的費用。為了那些錢,又是個傻子,養著就是養著了,也沒想那麼多。”
尉繚蹙眉,一萬之多,為何偏偏是這麼個看起來毫無文化的普通百姓家?不上籍不入戶,明明有錢卻還出次下策,若說其中沒點兒什麼是真的無法令人勸服的。
茅焦還想問,坐在最上麵的嬴政卻插話了:“繼續說。”
“是,是。他站在奴的身後,問奴既然收了錢為何不辦事,可知他的身份,可知他究竟是什麼,竟敢如此對他——”即便過去這麼多年,老夫人也難以忘記當年那不過三歲的孩子聲音是多麼刻板有平調,不似普通孩子的牙齒不清聲音天真。
“奴問過男人了,交易的時候隻有奴的男人和那個女的在場,他是不在的,是後來另一個男的抱來的!他來奴家的時候才幾個月大,哪
裡記得什麼事兒!奴沒教過他說話走路,他卻會說話走路,小村子裡的人不興姓名,可他卻有姓有名還有氏!”
話說到這裡,就變得越發詭異了。在場的眾人打了個哆嗦,雖然不信這些鬼怪邪祟,但還是覺得後背有雞皮疙瘩慢慢爬上來。
唯有嬴政眼眸幽深的看著那越發像是魔怔了,自說自話的老婦人:“所以你判斷他是邪祟的化身?”
“他出生在孝成王八年,他出生在孝成王八年啊!”老婦人聲音尖銳,聲嘶力竭。
趙國孝成王八年,秦國昭襄王四十九年,周國赧王五十七年。
這次,在場的諸位重臣終於知道這位老婦人為什麼這麼說了,女子懷胎十月,這樣算來這個孩子被孕育的時間或許剛好是長平之戰,秦國屠殺趙國四十萬降卒的時候。
如此,老婦所堅持的是化身一說便有了因由。
可依舊不對啊?
“他說若奴再不好好對待他,他便要奴不好過!”老婦人瘋瘋癲癲的,言語不清,“他要奴把東西還給他,奴哪裡拿過他的東西,可他的眼神太可怕了,像是要殺了奴一樣,他是個殺胚!是個殺胚!”
“你虧欠他,還拿了他的東西?”嬴政的重點卻和在場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奴沒拿,奴沒拿他的東西!”說到這裡,老婦人眼中帶淚,“要是早知他是災禍,奴怎麼會讓奴的男人拿他的東西,還信了他的鬼話以為是他走了大運,做成墜子給奴的兒子帶上啊——”
說到這裡,老婦人再也支撐不住,恐懼和悔恨彙成一路,化做淚水當堂大哭了起來。
“廉寇?”嬴政沒耐心繼續聽這個老婦人絮絮叨叨了,直接點名,“你來說。”
“是這位老婦人的相公,貪圖那孩子脖子上上好的玉佩,砸碎後做了三個小墜給了家中的男丁。但沒多久他家中老小因風寒病逝,老二出去玩時被馬踩死,而老大年紀到了入伍,也沒能回來。”
嬴政挑眉,發出了意味深長的聲音:“是詛咒?”
“三個孩子死後,她男人也因為進山捕獵死在了熊黑子爪下,而就在這個時候她撫養的孩子就忽然會說會走會蹦跳了。”廉寇沒有直麵回答,“她因為害怕,拋下孩子離開了
家中,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被砸了的玉佩,草民多方探訪後,終於找到了當年的手藝人。”這時,第二位老婦人應聲對著嬴政行了跪拜之禮。
“是,當年正是草民做的那三枚墜子,因為是草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料子,那麼好的雕工和料子,忽然說要碎了做小件,草民勸說過這樣就不值錢了,可那男人一定要做,草民因為過於喜歡,就在碎玉前,將刻紋留了下來。”
故事進行到這裡,嬴政覺得終於到要解密的時候了:“拿上來給孤看看。”
趙高應了一聲,小步到那夫人身邊,接過了他手中的木牌,然後轉身小步疾走到嬴政身側,雙手高捧過頭將木牌遞給了嬴政,從頭到尾都沒有想要看那木牌的舉動。
嬴政將刻有花紋的木牌抓在手中,來回把玩了幾下後,抬眼看著底下滿是好奇的臣子們,開口打破了殿中的寂靜;“廉寇,你可知這紋案,是什麼。”
“最初不知,後來草民將此物進給了藺相後,藺相認了出來。”
“說來聽聽?”
“是周室族紋,刻有周國國姓,姬。”
這話一出,殿內瞬間炸成了一片。
周赫王五十七年,武安君白起受昭襄王王令班師回朝時,出兵周國,周滅。周赫王也死在了那場戰役中,如果這幾人說的是真的,那麼如今在秦國為將的白舒,就是周天子的直係血脈。
而秦國,是滅了他國家的仇人。
然而坐在上麵的君王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這樣啊,”木牌在手中轉了轉,並未將他們的話當成一把事,“孤知道了,你們先下去吧。”他的語氣很平靜,沒有驚訝也沒有惱怒,像是剛剛知道了一條無關緊要的八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