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訝然一瞬,視線下移落在林簡燒得通紅的耳廓上,擔憂大於疑惑,半晌,他輕聲問:“怎麼了,是不是太難受?”
林簡聽見了,卻發不出聲音,也給不出回答,他隻得借病裝瘋,慢慢收緊雙臂,任指尖嵌入掌心,在麻木的疼痛中,放縱自己於一個騙來的擁抱裡。
也絕望,也沉淪。
“林簡?”沈恪覺得問題變得有點嚴
重,原想拉下林簡搭在頸肩的手,將人扶起來弄去醫院,卻不料林簡用了全力,他輕掙之下竟沒有拉開,“坐起來,醒一醒,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溫熱的呼吸灑落在臉側頸窩,沈恪語調溫沉,一如這些年無數次出現過的嗬護,林簡幾乎要忍不住痛哭出聲,他此刻思維斷線,近乎失智般,一遍遍在心底問自己為什麼?()_[(()”,又一遍遍聽見心底的那個聲音說“你真的是瘋了”,往複循環,顛倒神智,近乎將要魔怔。
而現實中,他隻能借著高燒這樣可恥蹩腳的借口,再度環緊手臂,胡亂搖頭,默默移開緊靠著沈恪的雙腿,生怕此刻自己荒唐難堪卻最真實的情狀,被沈恪察覺分毫。
雖然林簡表現出了明顯的抗拒,但沈恪卻覺得無法再耽擱下去,他沉吟一瞬,反客為主地托起林簡上半身,想要將人抱起來,可林簡卻不依不饒,掙紮推拒,拉扯中,一聲痛呼從林簡咬緊的齒關中溢出,沈恪霎時停下動作。
他低頭看向懷中的少年,看見他蒼白潮紅的臉頰,緊皺的眉心,以及眼角滑落的那滴眼淚。
沈恪瞬間怔住。
多少年了,從林簡被帶回沈家的那一刻算起,這麼多年來,這是沈恪第一次見到他流淚。
當初於飄零於苦海一般的日子裡,未曾見他哭過,年幼失怙的悲痛中未曾見他哭過,兒時初入新環境被同學排擠未曾見他哭過……這麼多年,沈恪甚至萌生過這個孩子根本不會掉眼淚的錯覺。
而當下,他卻將自己桎梏在懷中,無聲地落淚。
“小叔叔……”林簡終於開口,聲調淒啞,輕聲喊的,卻是多年不曾有過的那個稱呼。
他呼吸依舊灼熱,緊閉的眼睫一片濡濕,隻是克製而壓抑地一遍遍喊人:“小叔叔……”
“小叔叔……”
沈恪怔愣片刻,而後放輕了肩背的力道,慢慢在林簡旁邊側倚著躺下來,搭在少年薄瘦脊背上的手變成了輕拍,就如稚兒幼年般,一下下拍著哄著。
“乖,小叔叔在這裡。”
林簡順著他的姿勢轉身,將自己蜷縮進他懷中,再不出聲。
沈恪嗓音低低沉沉,似蠱似幻:“不想去醫院就繼續睡吧,我守著你,睡醒了病就好了。”
片刻後,懷中的少年終於不再緊繃著身軀,四肢緩緩放鬆下來,將自己完全置於他懷抱這方天地之中。
清冷孤拔的少年,卻是這樣渴望依賴的姿態。
過了許久,林簡像是又沉沉睡去,沈恪緩緩歎了口氣,疲憊地同他一起閉上眼睛。
窗外夜深幽寂,月影婆娑。
這一室靜謐中的依偎相擁,短暫得似是錯覺。
*
林簡年前這場大病著實折騰,他從小身體素質就很好,極少生病,但越是這樣的人,一旦抱恙,竟是病去如抽絲。
連續在家輸了幾天液,配合著吃了一段時間的藥,終於在過年前幾天痊愈,就是眼見的人又清瘦一圈。
病雖然好了,但是
() 心結也就此係死,
這份隻能在暗夜中瘋漲的旖念,以及那個五色馬的護身符,通通被林簡封緘於心,束之高閣。
不敢讓他人窺探半分。
臨近一周過年,沈恪抽出一天時間,和林簡一同回老家,為林江河添香上墳。
這是從林簡到沈家第一年就開始的慣例,期間八年時間匆匆而逝,這舊俗卻始終沒變。
後來林簡長大了一些,也曾提起過無需沈恪陪同,自己可以單獨回去拜祭,但是每次沈恪都不曾讓他落單,可能是覺得在這樣的日子裡,不能放任一個孩子去獨自緬懷品咂過去的悲苦,又或許是考慮到沈家和林家這份扯不斷的淵源,他責無旁貸地要為林江河點上這一炷香。
他們在清晨時分出發,依舊是沈恪親自駕車,林簡照例坐在副駕,後排座椅上靜靜放著一大捧素白的鮮花。
車子駛出市區,上高速,走外環,車窗外的景色漸漸凋敝,繁華都市被次第拋擲身後,進了山區後,無邊蕭瑟荒涼撲麵而來。
等車子再次停穩之後,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沈恪伸手將後排的花束拿過來,開門下車前眸光掠過林簡的側臉,停頓一下後,問他:“還好嗎?”
林簡將下頜縮進圍巾中,點點頭,淡聲回答:“不怎麼暈。”
林簡暈車是從小就有的毛病,短途還好,症狀不算明顯,若是一旦碰上這種幾個小時車程的長途,就比較難熬。
但就是說不清講不明的原因,林簡坐彆人的車會暈,但隻要是沈恪開車,他卻極少出現暈車的症狀,不知道是沈恪開車比彆人穩一些,還是他坐在沈恪身邊,心更穩一些。
下了車,兩人朝墓地走去,步行不算遠的一段距離,但俱都安靜的沒有說話。
到了林江河的墓碑前,沈恪將手中的花束放在碑前,林簡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白巾,將墓碑上的浮土仔細擦去。
天地無聲,長風吹徹曠野,林簡將擦過土的白巾裝回口袋,而後在墓碑前的蒲墊上跪下來。
點火上香,香煙渺渺盤旋,再被寒風吹散,林簡又將一疊紙錢點燃,放進墓碑前的石槽內,火光映照著少年淩厲漂亮的眉眼,他緩緩開口,喊了一聲“爸。”
每到這個時候,沈恪總是很自覺地走遠,給他與摯親獨處的空間。
要說的話有很多,但林簡越長大越寡言,千言萬語哽在喉間,最終再次化為一聲低喚:“爸。”
今年我十六歲了。
八歲時離開你,到如今,我們分彆的時間已經整整占據了我生命的一半,待到來年,便是分離更比相伴久。
八年又八年,重逢無絕期,唯有思憶長。
“我很好,你放心。”林簡垂眸燒紙,近乎簌簌低語,“爺爺奶奶待我極好,這些年我沒有受過一點委屈半點苦楚。”
最早兩年的時候,沈長謙夫婦還會偶爾提起林江河,說起這份他們無以為報的“恩情”,但是隨著林簡越長越大,這樣的話近些年卻是再不說了。
他們對林簡的好,似乎也早已這份“恩情”無關。
這是漫長時光歲月中,沉澱累積下來的相伴,更是沈長謙夫妻口中,天賜的親緣。
一疊疊紙錢燃儘,林簡低語:“爸,錢收好——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手中的紙幣隻剩最後一遝,林簡的手懸在融融火光之上,半晌,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林江河的墓碑,像是下了某種決心般,輕聲道:“都說父子連心,那有些事,是不是我不說,你也能知道?”
四周無聲,唯有冷風過境,似低訴,似安撫。
林簡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紙錢放進火中,而後在驟然躍起的火焰中,重重磕下一個頭。
“要怪要怨,要打要罵,等我見了你的那天,你使勁衝我招呼,我都受著。”林簡垂落的眸光閃動,“但現世,你彆托夢勸我回頭。”
少年的初初心動,便是撞了南牆,也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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