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新年依舊是在沈家大宅過。或許是大家族的傳統,每到年假這幾天,沈家人總愛接連幾天聚在一起,白天長輩們或是打牌出遊,或是聚著聊天,小一輩的消遣項目更是不勝枚舉,沈家大宅那一層的娛樂室幾乎隨時處於間間滿員狀態。
沈家素來家風雅正,也隻有到了每年的這個時候,林簡才能從這群少爺小姐的舉手投足間,體會到一絲所謂豪門貴族商界巨賈的玩世不恭。
但無論白天如何放鬆不羈,初一到初五的晚餐時間,小輩們必然按時進門,圍坐在長輩周圍,同席同飲,籌光交錯,笑語晏晏。
而沈家從上到下,從幼到老,都將林簡視為自家人一般,所以即便這幾天沈恪偶爾因事無法到場,林簡也不會過分拘束,對於他而言,與沈家長輩相處的時光,或多或少的彌補了他一些自小藏於心底的對於親情的渴望。
初五這天晚上,沈家親眷十幾口人照例圍坐在一起,開餐前沈恪姍姍來遲。
脫下大衣交給傭人,沈恪很自然地坐到了林簡身邊的位置上。
實際上,按照他現在在沈氏以及整個家族中的分量,即便坐到沈長謙的主位上,也無人敢有一絲異議。
後廚工作人員將菜品一道道端上桌來,新年節氣中的最後一頓團圓飯,席間氛圍格外鬆弛。
過了初五就算過完了年,席間有人提議,共飲一杯團圓酒,侍者端著醒酒器逐人倒酒,就連艾嘉的杯裡都被淺淺地斟上了一個紅酒底。
而走到林簡身邊時,侍者剛剛彎腰,就聽身邊的沈恪說:“這杯不用。”
侍者倒酒的手頓住,林簡也轉過頭來看向他。
沈恪將擦手的濕巾放下,眸光與身邊的人對視一秒,輕笑道:“生病剛好不久,計較一些。”頓了頓,又輕笑說,“而且小小年紀,學點好的。”
非常不巧,無論是前不久那場意外的生病,還是這句“年紀小”,都精準地砸在了林簡心底那個不能言說的點上,力道不重,卻不偏不倚地勾動雷火。
“早就好了。”林簡側臉和脖頸相連的位置繃起一道利落的線條,停兩秒,又皺眉低聲補充了一句,“而且不小了。”
沈恪意外地挑了下眉,而後“嗯”了一聲,便不再管他。
但有這幾句交談在先,侍者終是不敢像給沈家其他少爺公子們那樣給他倒滿整杯,而是和艾嘉那般,隻點了一個紅酒底。
林簡麵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盈盈一泓暗紅,眉梢眼角俱都染上不明顯的躁鬱。
關心也好,管教也罷,沈恪始終將他當做曾經的那個小孩子。
酒倒好,眾人共同舉杯,祝沈長謙夫婦年年順遂,亦祝沈氏如日方升。
放下酒杯,沈長謙笑著對身邊的叢婉慨歎一聲:“到底是老了啊,越來越愛聽這樣的吉祥話了。”
叢婉亦笑道:“可不是,小簡都這麼大了,咱們是真的老了。”
“才過耳順之年,哪裡算年紀大了!”一
位比沈長謙年紀稍輕幾歲的叔伯笑著接話道,“再說了,沈董都還沒成家呢,等您體會到了隔輩親的時候,再說這話也不遲。”
即便是長輩,哪怕是家宴,但沈家人對於沈恪的稱呼,卻大多仍是“沈董”,無他,沈氏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家族企業,錯綜連脈的親緣關係在沈氏並不存在,所以雖然是關係並不疏遠的親戚,在沈恪麵前亦不敢托大。
“表叔。”沈恪極少飲酒,此時仍舊以水代酒,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衝他稍稍舉杯,“操心了。”
放下杯子時“嗒”的一聲輕響,林簡隻覺得直接磕在了自己那根敏感繃緊的神經上。
“話說到這了,也彆怪我多嘴。”和這位表叔一家的嬸嬸笑意盈盈地對叢婉說,“沈……小恪今年也一十八了吧,嫂子,您也真不著急啊。”
叢婉隔座看了自家兒子一眼,笑容溫和道:“他自己的事,自己都不急,我跟著費什麼勁呢。”
林簡稍稍抬眼,正巧瞥見她嘴邊的笑容,以及眼中一閃而過的……零星期待。
他垂下眼眸,隻覺得剛才那口紅酒突然就在胃裡蒸騰著燒了起來,燙得心口處一片灼熱的難受。
許是此時氛圍正好,沒成想從不在沈恪個人生活上多說一句的沈長謙也道:“你彆說不著急,上個月‘鴻泰’的張總兒子結婚,參加婚宴時你可不是這麼跟說的。”沈長謙拍了拍叢婉的手背,笑著複述道,“老友們的孩子成家的成家,有的連孫子孫女都抱上了,也不知道這樣的好福氣什麼時候輪到咱們啊……”
“誒你這人……”叢婉快速瞟了一眼對麵沈恪的臉色,嗔怪道,“你怎麼給我說出來了,孩子們還都在呢……”
“也不怪舅媽著急,現在沈氏蒸蒸日上,我哥也確實到了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的時候了吧……”叢婉的外甥隻比沈恪小不到兩歲,此時興衝衝地插話,“誒哥,要不給你介紹……”
“宇傑。”沈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角明明還帶著一絲沒有消散的笑意,但是輕飄飄的眼神此刻卻如有實質般壓人,“食不言。”
方宇傑登時一噎,餘下的話咕嚕一聲就滾回了肚子裡。
沈恪雖然輕描淡寫地一點而過,但是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並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過多深談,於是有人很快找到話由,將這一段掀了過去,沒有冷場地一直到這一餐結束。
吃過晚飯,小輩們紮堆到娛樂室消食,艾嘉和一位堂哥下國際跳棋,連輸兩盤後,不依不饒地拽著林簡上陣,非要替自己報仇雪恨,林簡拗不過,隻能答應。
另一邊,沈恪被沈長謙叫來書房閒談,他坐在寬大的中式沙發裡,摘了袖扣隨手扔在茶幾上,沈灰色的襯衫袖口挽上一截,親自為沈長謙泡一壺工夫茶。
薄鍋沸清泉,罐乾茶雲熟。沈恪將茶杯遞過去,輕聲道:“爸,喝茶。”
沈長謙接過,啜飲淡品,道:“好茶。”
沈恪但笑不語。
一杯清茶喝過,沈長謙將涼了的茶底滴在指
尖,指腹揉摁在眼皮上,又道:“茶能明目。”
沈恪垂眸失笑,指間拈著紫砂建盞,依舊不答話。
“……亦能清心。”沈長謙見他這副樣子,終於高深不下去了,歎了口氣,說:“你多喝兩杯,壓一壓火氣。”
“不了,容易失眠。”沈恪仍是笑,“況且我哪來那麼大的火。”
“你說呢。”沈長謙搖搖頭,不讚成道,“大過年的當眾嚇唬表弟,你也是越大越出息了,跟他較真乾什麼。”
嚇得方宇傑吃完飯都不敢多留,立刻溜了。不過這句沈長謙隻打了個腹稿,看見沈恪唇邊淡下去的笑意,到底沒說出口。
“提醒一下而已,不算嚇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平日裡就怕你,你當是提點,在旁人看來就是敲打了。”
沈恪微微挑眉,語氣頗有幾分無奈:“沒這麼誇張,他們又不在沈氏任職,怕我做什麼。”
“你說呢。”沈長謙道,“這群小輩裡也就艾嘉敢在你麵前放肆一些,那還是小時候,剩下的這些人,見了你比見了我還要規矩——你啊,看著是個隨和脾氣好的,實際上和誰真的親近過?”
“那是旁人偏頗了。”沈恪慢聲反駁道,“而且也有例外,也不是誰都怕我吧?”
“誰啊?”
沈恪下意識回答:“林簡啊。”
“……”沈長謙愣怔片刻,回過昧來發現還確實如此,隔半天,隻得說,“那能一樣嗎。”
“確實不一樣。”沈恪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來,垂著眼睛將挽上去的袖口放下來,慢條斯理地說,“我養大的,自然比彆人親得多。”
時間不早了,沈長謙也該休息,沈恪準備帶林簡回家,出門前,沈長謙在身後叫住他,猶豫半晌,還是說了一句:“你也彆太不當回事了,多想想你媽媽和我,我們畢竟年紀大了。”
雖然未曾言明,但是沈恪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確實,弄孫含飴,承歡膝下,頤養天年,這些樸素簡單的俗願誰家父母都有,不會因為你是掌勢千人的集團總裁,或是平平無奇的打工仔而有什麼區彆。
沈恪的手搭在書房的門把上,停兩秒,卻一笑揭過:“真沒那個閒心,不過……”
沈長謙不自覺地從輪椅上直起腰背,期待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