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1 / 2)

宿醉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清晨醒來時頭痛欲裂。

有軟糯的觸感停留在指尖,一下下帶著微潮的濕意,林簡睜開酸脹乾澀的眼睛,緩緩轉頭,就看見一顆湊近放大了的狗頭——皮蛋正歪著頭坐在床邊,朝他歡快地吐著舌頭。

林簡還略顯迷蒙的目光對它對視幾秒,倏然間清醒過來。

昨晚,宿醉,沈恪,登機牌。

碎片式的剪影走馬燈一樣穿過腦海,最後落在了閉上眼睛之前的那個畫麵上。

暗埋深藏許久的秘密被沈恪無意間窺探,再加上酒精的折磨,昨晚林簡幾乎失控又失態。

而一段冗長的沉默過後,沈恪卻隻是扶著將快要脫力支撐不下去的他躺在床上,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好好睡一覺,有什麼話,等明天你清醒了我們再說。”

林簡睜著一雙浸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他。

沈恪無奈,最終歎了口氣,指腹輕輕點了一下他薄紅的眼皮,用幾近安撫的口吻,低聲說:“閉眼睡覺,乖一點。”

乖一點。

溫沉如水的語調,是林簡被酒精灼燒瓦解掉所有意誌後的一泓清泉,於是他飲鴆止渴般,乖乖閉上了眼睛。

這一覺就直接睡到了現在。

所以……昨晚說“醒了再說”的那個人呢?

林簡捂著額角從床上起身,顧不得還在隱隱跳動脹痛的太陽穴,也來不及換下身上那套還沾著昨晚酒氣的舊衣,趿著拖鞋走出房間。

陽光從拉開的窗簾處透進來,清晨的小客廳安寧整潔,林簡臉色蒼白地站在臥室門口,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四周,發現沙發上墊有一條疊好的毯子,像是暗示著昨晚有人在這將就了一夜,除此之外,整個房間空無一人。

就連沙發坐墊上的一絲褶皺都沒有留下。

這一刻,林簡看著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的房間,說不清是應該失落還是應該慶幸。

他獨自在客廳裡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沙發旁邊拿起那條毛毯,放回臥室床頭,隨即又走到床邊的地板上,垂眸看著那個仍然四敞大開的行李箱。

那個藏著他無人可知的秘密的棕色盒子已經被扣好,放在了行李箱裡的原位上,林簡麵無表情地盯了半分鐘,而後彎腰從行李箱裡拿出一身家居服,轉身去浴室,重新洗了個熱水澡。

衣服換下,零星的酒氣也被熱水衝走,林簡站在浴室鏡前刷牙的時候想,可能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即便昨晚的情形如何難以收場,沈恪依舊用他自己慣有的方式,冷靜又理智地接住了他的一場失態狼狽,也保全了他最後一絲體麵。

至於那句“醒了再說”……還要說什麼呢?

裝作無事發生,繼續粉飾太平,這不就是他昨晚希望的結果嗎?

但是既然如此,他又在獨自落空什麼?

彆想了,林簡吐掉嘴裡的漱口水,在心底告誡自己。

就像那張沈恪睡過的沙發一樣,如果那個人願

意,甚至可以泰然處之地不留下一點漣漪。

林簡擦著頭發回到客廳,先去給皮蛋換了水添了口糧,又把他的睡墊從裡到外消毒一遍,忙完了這一通,時間正好七點半。

醉後的腸胃最需要慰藉,林簡本來想去小廚房弄點吃的,可剛從沙發上起身,玄關那邊忽然傳來動靜,下一秒,公寓的門就被人用鑰匙從外打開了。

林簡出現了短暫的怔愣。

尤其看著沈恪走進來,手上還拎著打包好的幾樣早餐時,這種怔然便慢慢變成了驚詫。

他竟然沒有走?

看見林簡一身清爽地站在客廳,沈恪也稍稍愣了一下,隨即彎了彎眼尾,說:“我還以為你會再多睡一會兒。()”

林簡站在那裡,看著像是憑空出現的人,感覺自己一顆心跳動得由慢及快,又在即將心率失調的前一秒,緩慢地落到原位。

……沒有。Θ[(()”林簡抿了一下乾燥的嘴唇,說,“喝的是酒又不是安眠藥,怎麼會睡那麼久。”

“也對。”沈恪像是自然而然地認同了他的這個說法,接著口吻輕鬆地問了一句,“難不難受?過來吃點東西。”

“你……”林簡站著沒動,目光從沈恪手上打包的餐盒又轉到他的臉上,眉心不自覺地蹙了一下,“所以……你一大清早,是去買早餐了?”

“不然呢?”沈恪微微挑眉看他一眼,有些意外地朝他揚了一下手裡的東西,好笑地反問道,“這麼不明顯嗎?”

我還以為你走了。

林簡在心底回答說。

“昨晚逞能喝那麼多,今天胃不難受?”沈恪邊說邊向小廚房走,“奈何我做的東西實在是拿不出手吃不下口,隻能出去買點借花獻佛了——還傻站著乾什麼,過來拿碗筷。”

“哦。”林簡如夢初醒般,深深舒了口氣,去廚房拿出碗碟擺好。

兩個人站在餐桌邊,將打包回來的早點依次擺上桌,至此,氛圍還算平靜輕鬆,並沒有臆想中的尷尬與難堪。

也對。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沈恪從不曾、也不會讓他難堪。

養胃的小米遼參粥,配著剛蒸好的玲瓏菜卷,小菜也很是清淡,新鮮嫩脆,看上去便讓人食指大動。

兩人相對而坐,安靜無聲地各自用早餐,等林簡喝過一小盅粥後,沈恪放下碗,忽然問了一句:“還難受嗎?”

林簡在明媚的晨曦中抬起頭看他一眼,說:“好多了。”

“嗯。”沈恪徹底放下筷子,神色和口吻都很平靜,“徹底醒酒了?”

林簡微微一怔,隨即小幅度地點了下頭:“醒了。”

“好。”沈恪忽然說,“那我們談談。”

林簡無法不暗自怔然,此情此景,這句“談談”,像是一下子將他帶回到年幼時光,那段被沈恪養在家裡的日子,有很多次,沈恪也是這樣平靜溫和地對還是個孩子的他說,我們談談。

談什麼呢?沈恪行為處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則和理論

() ,麵對這人生海海泛舟而行的大千世界,更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與風骨。從小到大,林簡聽到的、學到的處事態度,都源於這個人。

處事不驚,遇事不亂,戒急戒躁,行穩致遠。

而多年後,兩人對坐在清晨柔陽之中,沈恪又說,我們談談。

林簡抻了張紙巾擦過嘴角,繼而將那薄薄的一張紙攥在手心,低聲問:“談什麼?”

沈恪靜了靜,目光從他隱約發白的指骨上移開,落到他酒後仍顯蒼白的臉上,說:“談談我和你。”

林簡一言不發,一顆心被這句輕緩的“我和你”拉扯得忽上忽下,墜在半空沒有著落。

“如果上次在競標會上,我們沒有遇到……”沈恪說到這很輕地皺了一下眉,仿佛這是個讓人並不太開心的假設,過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那麼,你是不是就真的不準備回來,也不準備再和沈家有任何牽扯瓜葛了?”

“沒有。”林簡思忖頃刻,實話實說,“我沒有那樣想過。”

“好。”沈恪又問,“如果是那樣的話,你準備什麼時候回來?”

“過十年。”

這句回答林簡幾乎是無需思考便脫口而出,說完後,自己倏然頓住。

因為沈恪的臉色微微變了。

幾乎在他說出口的第一時間,沈恪就解碼了這句“十年”背後的深意。

十年。

林簡在用時間做對衝。

沈恪當初養他十年,所以他也要離開十年。

十年前,你始終當我是那個你養大的孩子。

那麼我也用十年時間去衝淡記憶,用時間償還時間,等這十年過後,再站到你麵前時,是不是你看向我的目光,能稍有改變?

沈恪看著對麵的青年,沉沉歎了口氣。昨晚那種巨大的無形的酸澀再一次漫上心口,像鈍刀,在心臟最柔軟的位置上來回拉扯,泛起難以言說的又悶又重的鈍痛。

怎麼,這麼傻?

“你……”

“彆問了。”沈恪剛剛出聲,卻被麵前的人生生打斷。

林簡垂頭閉了一下眼睛,而後抬起目光,平直地看著沈恪,壓抑著眼底幾乎要藏不住的痛楚,“不談了,彆問了可以嗎?”

這樣自暴自棄的口吻,沈恪眉心一點一點地蹙了起來。

“昨晚我說過了。”林簡狠狠咽了一下喉嚨,掩飾著聲音中的喑啞,“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林簡注視著對麵的沈恪,心中湧起難以抑製的悲涼。

這個人永遠溫和理智,永遠風度克己,但同時,也永遠高不可攀,平等淡漠地垂眸注視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他溫柔平和,卻誰也不愛。

就像是,用力踮起腳,伸出手,也無法觸及的那冷太陽。

溫暖又冰涼。

“不要管我了,就這樣吧,行不行?”林簡微垂下頭,又問了一遍。

從沈恪的角度看過去,

能看見他修長的脖頸與肩背拉出一道利落繃緊的線條(),像是一張被人蓄力拉開的弓?[((),弦韌勁道,拗成固執又倔強的姿態。

沈恪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一些,他輕聲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林簡,你抬頭。”

林簡卻沒動,過了很久,沈恪發現他一直繃著的那口氣似乎消散了,肩膀的線條幾不可查地垂落坍塌下來,仿佛堅持過後的驟然脫力。

又過了很長時間,林簡終於抬起頭,直視著他問:“或者,你想我怎麼樣呢?”根本不等,亦或是不需要沈恪的回答,他語速稍快地自顧說下去,“怎麼樣都可以的,隻要你說。”

“再不見麵,或者我再離開,不出現在你麵前,都可以。”

“隻要你說出來。”

半晌,沈恪說:“我從沒那樣想過。”

“好。”林簡點點頭,眼底的血絲似乎又重了一點,但卻沒有水汽,畢竟他從不在這個人麵前流眼淚,“其他的呢,隻要你說出來,我就去做,但是——”

林簡直視著他,一字一句,那麼輕卻那麼重:“隻有一件事不行,你管不著。”

這一瞬,沈恪眸光無聲晃動了一下。

一件事,什麼事?

就是喜歡你這件事。

我沒辦法控製,你也同樣管不著。

因為喜歡你,是我一個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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