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妃靜靜伴他片刻,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陛下,先帝一生仁厚,美名傳揚,他怎會平白不利他的手足兄弟?他為陛下殫精竭慮,臨終之前,苦心籌謀。陛下不必有任何的不忍之念。當年祁王病重,倘若不是先帝割肉救治,他早沒了。而先帝之所以英年早逝,便是割肉導致的久病體弱。說先帝是用自己的命換來了他的命也是不過。如今他卻心存異念,當死不赦!”
束戩呆滯的眼睛動了一下,終於,目光離開匣子,慢慢地轉到了李太妃的臉上。
“先帝既然一切都預料到了,也替朕都安排好了。那麼,他要朕如何殺?今夜便就動手?”
問出這一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極是詭異,似笑非笑,又臉色青白,狀若夜鬼。
李太妃往他身上加了一件衣裳,“陛下莫誤會。如今滿朝皆為他的爪牙和耳目,長安城內但凡調兵一個,恐怕也瞞不過劉向和陳倫,自然不能和他硬碰硬。他不是自己提出請辭了嗎?上天助力,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陛下明日順勢應下,奪了他的攝政之銜,總能叫他降位,再不可淩駕百官之上,仗著攝政之尊繼續為所欲為。再,隻要有可能,務必速速叫停戰事,想法解除薑家人手裡的兵權。否則一旦出兵,局麵如何發展,誰也難以預料,到時若再加以阻止,恐怕會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不必擔心無援。先帝也知祁王不好對付,大道不孤,除了蘭榮,先帝也為陛下留了彆的人,他們皆為陛下忠臣,根基深厚,從前為免遭受排擠,隱忍不發而已,到時都會站出來。另外,陛下一定要爭取賢王支持。往後非但不能有半分慢待,反而要比從前愈發抬舉。他是個明白人。陛下為大魏的正統一脈,隻要陛下以禮相待,他沒有理由不跟從。”
“陛下須得暫時隱忍,與他虛與委蛇,徐徐圖之。待時機到了,出其不意,再有遺詔加持,要殺要剮,全在陛下!”
寢殿內的燭火漸漸黯淡,李太妃凝視著少帝那一張已然扭曲的臉。
“陛下,老身知事情來得突然,但請陛下想想,親父和叔父,誰會真心為你長遠考慮?”
束戩雙眼通紅,慢慢扭過臉去,目光最後定在了那口匣上,一動不動。
李太妃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陛下,你是皇帝,萬不可有婦人之仁。防患未然,祁王定要除掉。除他之後,外戚也不可放任。扶持那些人的目的,就是要為你所用,助你收權。最後,必然是要陛下獨掌大權,以續正統。”
“此為先帝留給陛下的最後一言,陛下謹記,勿辜負先帝對陛下的殷殷之盼。”
李太妃將遺詔鄭重托起,轉到了束戩的手上,出來,行在烏沉沉的深夜的皇宮當中。
明帝死後,她便終日蜷在自己自己那座漸漸散發出腐朽味道的的深宮裡,毫不起眼。每回隻在需要她的時候,才會被人想起。她是代表著皇家孝道的象征,活著的傀儡,如此而已。
但是今夜,她卻完全不一樣了。她仿佛被一隻被雷聲喚醒的原本埋在地下的蟄蟲,複蘇醒來。回到敦懿宮,她一個人來到那供著武帝牌位的後殿,在牌位的對麵,立了良久,忽然,發出一道猶如夜梟般的磔磔怪笑之聲。
這一刻,她隻覺這一生當中深深埋藏的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儘都得到宣泄,暢快無比,她抬起手,手指戳著那麵映現在昏暗香燭光中的神位,咬牙切齒:“陛下,枉你九五之尊,自負英雄,等你死了,身後之事,你又能奈何?我辛辛苦苦熬了一輩子,換回來什麼?那個女人,她憑什麼奪了我的一切?你不是最寵愛她嗎,睜大你的眼,好好瞧個清楚!她的兒子很快就要倒黴了!你的另一個兒子,他為我複仇了!你沒想到會有如此一日吧?可惜啊,你已經死了,不過沒關係,她仍活著!讓她替你好好受著吧!”
李太妃的嘶啞聲音回蕩在這間陰暗的後殿裡,久久不絕。
夜儘,天和三年的元旦,如期而至。
這是少帝束戩登基的第四個年頭。去年一年,在肅清高王成王等一眾獠逆之後,朝堂裡發生的許多的事。攝政王迎娶薑家女將、南巡、少帝離奇病隱長達數月之久,又發生八部之戰,最後還來了個星變地動。
臧否得失,總之,全部過去,最後可謂一切向好。
今日五更未至,包括外邦王臣在內的全部參與大朝會的人員已從長安的四麵八方悉數聚攏,齊集皇宮,人數多達三千之眾。當中除了京官,還有不少來自外地的地方大員。闊大的宣政殿也容納不下,份位低些的官員隻能列隊,排在殿外的廣場之上。更不用說,等大朝會結束後,接下來還有元旦酒宴、百戲、郊祭等等流程。等全部告終,至少也要三天之後了。
皇帝還沒現身。攝政王也未到場。但殿外已是人頭濟濟,人人穿著嶄新袍服,麵帶笑容,相互作揖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