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冬, 凱旋之軍歸朝。
這是一支由三千人馬組成的軍隊。他們當中,有多年前起便追隨薑祖望戍守雁門的白發將卒,有來自像青木營那樣的構成軍隊核心的中堅之士, 也有許許多多曾經籍籍無名因此一戰而嶄露頭角的年輕之人。他們代表著所有的參戰將士,滿載榮譽策馬赴京。沿途每過一地, 必受到當地民眾的夾道歡迎,至長安, 更是引發全城轟動,將士頂盔貫甲,隊列嚴整。勝利之師的氣勢, 浩蕩威嚴, 令觀者震撼之餘,更是熱血沸騰。據說, 許多家有女兒待字閨中之人竟連夜追至駐軍之地, 想方設法接近, 好為自家女兒從中選擇良婿,甚至為了一個恰好一同相中的俊才之士,竟還爭奪起來。如此種種, 雖是坊間笑談,未必為實, 但此番凱旋影響力之大,可見一斑。
慶典的大禮,如期而至。
隨著熾舒葬身草沼, 他所謀劃的最後反撲也徹底破滅。狄軍殘餘四分五裂, 在擺脫追擊勉強撤回之後, 又發生一場內鬥。右昌王目答最終憑借他往日的名望上位,名義上再次整合起了北狄, 然而至此,元氣大傷,再也無力南下,這個一度曾兵壓北境數十載並令中原皇朝日夜不寧的北方強鄰,就此不複往昔之勢,攻守互易。
於大魏而言,這一仗過後,意味著從武帝一朝起便開始籌謀的未遂之誌,至此得以完全實現。大魏威加四方,周圍那些原本首鼠兩端的小邦悉數內附,歸入統理。
帝國的光輝,從此以後,如日一般,照耀在從南至北的萬裡河山之上。
盛世的序幕,已然緩啟。
那一場在渭水之畔舉行的凱旋大禮,即便是多年之後,也依然成為無數人心中最為深刻的無法磨滅的記憶。據有幸能親身參與的人說,那一日,大魏的女將軍薑含元,身著明甲,率著威武而勇猛的三千將士,向高台之上的少帝行獻俘之禮。旌旗蔽日,金戈映寒,少帝頭頂帝冕,身著袞服,日月在肩,星山在後,他端坐其位,日光照在冠冕和袍服之上,金芒爍目,天子之威,儘顯無遺。當他下令斬殺俘虜,飛濺的血染紅了半片水麵,而將士鐵甲鏗鏘,朝拜之時,他們身上所佩的刀劍碰撞,發出雄鳴,和著激昂而沉渾的萬歲呼聲,亦震蕩在渭水壯闊的河麵之上。當時疾風勁吹,兩岸草木傾伏,遠遠望去,深處若也吞藏了千軍萬馬,隻待召喚,破陣而出。
此情此景,在場之人,莫不震撼。
風帶著血的氣味,吹過了渭河,向著遠方飄散而去。
王庭之中,目答站在一處高地之上,遙望南方。
這過去的一年,於他而言,仿佛比一生還要漫長煎熬。他看起來蒼老了十年。
如今的這個位子,他從前也不是不曾想過,而今也可算是得償所願。但他卻未曾想過,最後會是如此情狀。
曾經叱吒風雲雄心勃勃,如今一切如朝露消散。
不管他和熾舒,或是彆的什麼人,他們之間曾經如何的相互防備,乃至勢不兩立,然而有一點,從不曾改變:南麵那座當世最為繁華的壯麗之城,是他們世代以來的共同目標。為了這個目標,至少在他,已是做了力所能及的最大努力,所以最後,他才會和熾舒再次妥協,助力反攻。
然而現在,仿佛虛夢一場,一切以這樣的結局而收場了。
縱然萬分不甘,他也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現實:他們已是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戰爭。失去幽燕,能夠支撐大戰的補給幾乎斷絕了。因為起初的輕敵和後來的戰場失誤,大量的青壯年死在了戰場之上,再也沒能歸來。那些人,也是兒子、丈夫和父親,女人和孩子的絕望哭聲,日夜回蕩在王庭之外。
曾經他們離夢想是如此之近,仿佛隻差一步。
他們的天命,仍舊未絕。他隻能和自己如此說道。隻要蟄伏,隱忍下去,待到將來,他們還是能卷土重來,實現夢想。
然而,麵對著那個正如日中天的帝國,他們的天命,當真還在?
他悵然的目光,轉向了雁門的方向。
他知道,他們最大的敵人,那個曾高坐長安朝堂並一手謀定了這場國運之戰的人,或許此刻,正也站在那裡的某個自己所不知的地方。
他不知對方所想為何,但是自己,此生此世,怕是再也不能踏足其上了。
風呼號著吹過,他的惆悵歎息之聲,如滿地的荒敗野草,隨風翻卷,散在了茫茫的荒野之中。
……
凱旋大禮結束,宮中賜宴,少帝將親自接見有功之將。這是莫大的榮耀。蕭禮先、趙璞、周慶、張密、楊虎等人,悉數入宮參宴。
薑含元沒有去。她以父孝在身衝撞盛宴為由辭謝。當夜,獨自留在王府。在書房裡,她無意發現當初自己所留的習字,想起往事,不禁失笑,便又翻出他的碑帖,挑亮燈火,坐在燈下,平心靜氣重新習字。正低著頭臨帖,王府知事叩門,說是來了拜客。
來人竟是溫婠。
知事說,她是在丈夫的陪伴下乘坐馬車來的,沒有入內,隻帶來一匣福糕,說是親手做的,知她回了,送來給她嘗味。
薑含元這才想起,長安老派之家,有入冬做糕的習俗,以祈來年福兆,步步登高。
據說,溫家當初和周家定親之後,周家受到壓力,父母惶恐,意欲退婚,但周家兒子卻心儀溫婠,極力反對,順利成親之後,夫婦誌趣相投,生活平靜,但卻十分美滿。
沒有想到,今夜,她竟會給自己送糕。
她看了眼知事呈上的食盒,頗感意外,急忙出來,疾步來到門口,遠遠地,看見一個女子正朝停在路邊的一輛馬車走去。馬車之畔,站著一位年輕男子。那男子眉目周正,文質彬彬,正舉著一盞燈籠,等著女子。
“婠娘!”
薑含元朝著前方女子的背影喚了一聲。
女子停步,回頭。
正是溫婠。
已是許久不見,溫婠模樣秀麗如舊,但細看,卻又和從前有些不同。她的麵容比從前圓潤,添了幾分少婦的豐腴之感。她的身上罩著一件披風,雖厚,卻遮不住小腹的微隆之態,看起來,應當是有孕在身了。
顯然,那個正在馬車旁等她的男子,應當就是她的丈夫周家公子。
“多謝你的福糕!”薑含元道謝。
“我沒想到你會來……但很高興。倘若你也無事,何妨進來坐坐。”
她向那女子點了點頭,最後如此說道。
溫婠沒有走來,隻停在原地,望著她,立了片刻,慢慢地,麵上露出笑容,隨即衽斂,向她遙遙行了一個鄭重的拜謝之禮,隨即轉身,繼續朝著馬車走去。
她的丈夫忙將燈籠交給車夫,快步走到她的身畔,先向薑含元也恭敬地躬身,作揖完畢,扶住她的胳膊。
薑含元站在門口,看著她被丈夫小心翼翼地扶著,登上了馬車。車夫驅馬,車輛緩緩前行,慢慢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沒有立刻進去,在王府的門口,停在台階之上,舉目,望著前方。
夜幕剛降臨不久,城中已是萬家燈火,密若繁星,路口行著正匆忙趕路的歸家之人。自街市的方向,她仿佛聽到了隨風隱隱傳來的夾雜著俚語和各種雜音的喧囂之聲。
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長安之夜,普通而平淡。
然而,就是這樣的普通和平淡,或許才是白天那場凱旋之禮的最大意義。
薑含元側耳,靜靜聽了片刻,轉身朝裡走去。她回到書房,坐下,打開匣蓋,從裡麵拈了一塊精心所製的撒了一層細細糖霜的糕點,吃了一口。
清甜而鬆軟,十分可口。
這一夜,她早早入睡,心情平靜。
第二天,楊虎的母親在兒子的護送下,前來拜望。和她同行的,還有楊虎那個名叫阿果的小侄女。
楊虎已被封為禦前四品侍衛,兼地門司左副領,位置僅在劉向之下。不但如此,他的兄長也複授郡公,最近門庭若市。前段時日,楊虎人還沒回,家中門檻便險些被人踏破,全是前來給他說親的。
對於母親定要前來拜望的固執,楊虎顯得有些無奈,解釋道:“我與母親說了,將軍你不喜被人打擾。”
薑含元越過楊虎,快步來到楊母麵前,親手將她扶住,讓她不必多禮。
楊母十分歡喜,卻堅持行禮,說道:“我家七郎能有今日,楊家能有今日,全靠將軍提攜。聽說將軍很快就要回去,老身若不親自前來拜謝,怎能心安?原本七郎兄嫂也要來的,終究不敢過於打擾,老身便帶著我全家之人的心意,仗著年老厚顏,領了阿果冒昧登門拜謝將軍。”
阿果今日穿著新衣,比兩年前薑含元印象裡的樣子拔高許多,她站在祖母身旁,口齒清晰,舉止也已有了幾分小小少女的文秀模樣,但在薑含元含笑望向她的時候,臉上露出些許如同從前那般的忸怩和歡喜之色。
薑含元送她們出府,和楊母辭彆後,楊虎服侍母親上車。還等在車外的小女孩遲疑了下,低聲道:“將軍,上次你來我家,給我帶了一包糖果子。你說是我七叔請你轉給我的。可是這趟他回來,我問他,他說不知道……”
她微微仰頭,看著薑含元:“一定是將軍你自己帶給我的。”
沒想到阿果至今竟還對那包糖果子念念不忘。薑含元笑道:“我是在你家外麵的那條街上買的,沿著街口下去,中間有間老號。你若喜歡,叫你七叔去買。他從前太過忙碌,所以忘記了。 ”
阿果點頭:“喜歡!”
“他也已經買給我吃了。還說以後可以天天吃。”她又補了一句。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隻有那時候將軍你帶給我的那一包,最是好吃。”小女孩的聲音帶了幾分困惑。
薑含元再次笑了起來:“等到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為何一樣的果子,那時候的更好吃。”
阿果目中又露困惑之色,但很快,她點了點頭,望向前頭馬車旁的楊虎。
“先前我天天盼著七叔回來,如今他真的回了,我爹娘還有祖母,全家人都很高興,我也高興,但他好像不大開心。昨晚他從宮中回來,喝醉酒,睡過去了,我聽見他的嘴裡還在嘟囔,好像念叨著雁門。他是不是想回去呀?可是那裡不是邊地嗎,大人都說長安好。將軍你知道為何他回長安了,反而不高興——”
“阿果!”
楊虎仿佛聽到了什麼,叫了一聲。
阿果閉了口。他走了過來,將侄女也送上馬車。等阿果上去了,趴在車廂窗後,露出臉,依依不舍地和薑含元再次道彆之後,他也恭聲道彆,請她留步。
薑含元返身入內,片刻之後,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
她轉頭,見是楊虎又回來了,便停步,含笑問道:“還有事?”
楊虎轉頭,望著北方的天空,定了片刻,慢慢道:“將軍,這一趟,樊將軍沒有回。臨行前我和他道彆,問他為何拒了封賞回往雲落。他說他本就是雲落之人,家族世代便為守護家主而存在。他當初出來,是為伴隨將軍,如今仗打完了,將軍也不再需要他了,封賞和官職,於他而言,不過是身外累贅。回去,繼續守護雲落,才是他餘生要做的事。”
他轉回視線,落到薑含元的臉上。
“我很羨慕他,無牽無掛,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就此彆過。但請將軍記住我楊虎。將來,無論何時,也無論我在何地,倘若將軍有召,我必第一時刻返回,聽命麾下,繼續效力!”
“跟過將軍,做過青木營的一員,是我楊虎此生最大的榮譽!”
說到這裡,他的眼中微微蘊淚。
他已褪去戰袍,今日一身常服,但卻單膝下跪,朝著薑含元,行了一個舊日的軍中之禮。完畢,他轉身而去。
薑含元望著他的背影,腦海裡浮現出當年他初入軍營之時那一張青澀而莽勇的麵孔,無數次的並肩作戰、出生入死,胸中一陣熱意翻湧,衝著他的背影高聲道:“楊虎!七郎!”
“能和你,還有許許多多和你一樣的同袍並肩戰鬥,這也是我薑含元此生最大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