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一算,這些質子來仙靈為質已有數月了,這數月裡若有百日,其中九十九日都是在地牢裡過的,隆冬將過,也算橫跨了一整個年頭。
隻是這個年過得不算好。
商君年站在院牆外間,見屋簷下掛著的冰棱滴滴答答往下落著水珠,數到第七十六滴水落下的時候,陸延終於從裡麵走了出來,瞧著灰頭土臉,似有挫敗之感。
商君年見狀眼皮微掀,語氣涼涼,頗有些看笑話的意思:“如何,殿下可遂心願,與他們搭上話了?”
陸延心想何止是搭上話了,還差點挨了打呢,他指著自己皺巴巴的衣領湊上前委屈道:“瞧,趙玉嶂給撕的。”
商君年無意識皺眉:“無緣無故,他撕你衣服作甚?”
陸延實話實說:“本王見玉嶂太子不動桌上的菜肴,心想怕是不合他的胃口,就說改日請他喝咱們倆的喜酒,誰料他忽然衝上來就要打本王,幸虧被侍衛給拉開了。”
商君年:“……”
商君年淡淡收回視線,轉身朝著屋子裡走去:“胡言亂語,自然該打。”
陸延不緊不慢跟上前:“怎麼能算胡言亂語,仙靈又不是沒有娶男妻的例子,等到時機成熟,本王就去求父皇賜婚,娶了國相大人可好?”
商君年聞言腳步一頓,斜睨了他一眼,狐狸眼微微上挑,可見不滿:“憑什麼是你娶我嫁,不是我娶你嫁?”
陸延摸了摸自己的臉,語氣憂心:“國相大人現在是個窮光蛋,本王又貌美如花,怕你出不起聘禮。”
商君年聞言一噎,偏又找不到話懟回去,隻能冷笑一聲,拂袖離去。
陸延那張嘴說甜是真的甜,說欠也是真的欠,專往人心口痛處插刀子。入夜之後,趙玉嶂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彆人都在想爹想娘,唯他在心裡罵爹罵娘,商君年亦是睡意全無,獨自坐在庭院裡飲酒。
更深露重,霧濕衣衫。
明月高懸,枯枝負雪,愈發顯得曠野四寂。
商君年莫名想起他昔年征戰塞外時,月光也如今日一般皎潔,隻是殺聲早已遠去,留下的唯有被黃沙掩埋的枯骨。
他的故人都死在了明月渡。
他的權勢與風光都留在了巫雲城。
所餘不過一副殘軀,滿腔仇恨。
商君年麵無表情飲了一口酒,屋頂上卻傳來一道蒼老鬼魅的聲音,細細的,難掩陰柔腔調:“商國相傷勢未愈,還是不要飲酒的好,否則殿下沐浴出來,看見了豈不是要心疼?”
商君年目光冰冷,意味不明開口:“我死了,豈不是剛好如你們仙靈皇帝的願?”
帝君對他的忌憚,商君年一清二楚,所以從未想過歸國之事,哪怕他如今跟了陸延,也難保哪一日會悄無聲息地死去。
鶴公公盤坐屋簷之上,手中拂塵被風吹得淩亂,他耷拉著眼皮,哪怕武功再高,鬢邊也已經見了風霜:“都說愛屋及烏,陛下疼愛風陵王,又怎會去傷
害他所鐘愛的人。”
“祖宗故事,子孫多有不如,倘若商國相能留在殿下身邊儘心輔佐,助仙靈開疆擴土,護住祖宗基業,也不失為一條出路,屆時風光一定不遜當年在巫雲為臣。?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商君年聞言仰頭飲儘壇子裡的最後一口酒,直接將壇子扔了出去,滾在雪地裡發出一聲悶響,悄然碎裂成塊。
他扶著廊柱站起身,約摸是醉了,否則喉間不會溢出如此低沉放肆的笑聲,嘲諷反問道:“風光?為人臣子最風光的時候我已經見過了,當年加封國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子尚要免我半禮,我若想風光,手握兵權時便會造反,如今的巫雲皇室說不定早就姓了商!”
他語罷緩緩後退幾步,抬頭看向在屋簷上穿著一身黑色內侍服的老者,一字一句沉聲道:“可本相不稀罕——”
夠狂妄。
商君年的衣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唯有那雙眼睛在黑夜中愈發銳利明亮,讓人不敢直視,他抬起下巴,隱隱能窺見幾分屬於權臣不可一世的影子:
“他若真心待我,想要什麼我自會替他謀奪,他若負我,便是將皇位捧到跟前我也不屑一顧。”
“你與其在這裡勸我,倒不如盯著你們的風流主子,讓他小心些,不要往我的眼睛裡揉沙子。”
鶴公公心想商君年都淪落到這種境地了,還如此傲氣,風陵王貴為皇儲,三妻四妾多正常,怎麼落在商君年嘴裡,反倒成了十惡不赦的事,難道王爺就喜歡這個調調?
鶴公公識趣沒有反駁什麼,他一個閹人,哪裡懂什麼情情愛愛的,隻道:“殿下待國相之心,不假。”
另外一邊,陸延正在暖玉池裡沐浴,他閉目靠在池壁,心裡還在盤算著該怎麼套出另外三人的劍招。帝君想多培養幾名劍宗,但仙靈的劍宗心法隻傳陸氏皇族,他是萬萬不會拿給外人修煉的,隻好套彆人的劍招,白拿是挺好,可惜燙手啊。
陸延想的入神,頭頂卻悄無聲息落下一雙冰涼的手,不緊不慢替他按揉著太陽穴。
那人身上沾著酒氣與雪水涼意,但很快又被浴池裡升騰的熱水蓋過了。
陸延訝異睜開雙眼,敏銳認出了來者的身份:“君年?”
商君年半坐在浴池台階上,低頭看向陸延,潑墨似的長發散下來,愈發顯得側臉冰雕雪鑄一般冷漠,語氣帶著淡淡的不滿:“你洗太久了,半個時辰都不曾出來。”
陸延沐浴的時候不許人近前伺候,丫鬟都在隔間候著,他剛才想事情想得入神,現在才發現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陸延還是那副不正經的性子,聞言懶懶仰頭看向他:“天寒地凍,國相大人進來莫不是想與本王一起沐浴?”
陸延平日穿著衣服,尚且看不出什麼,如今赤身浸在池子裡,流暢的肌肉線條暴露了他看起來並不如表麵上那麼單薄孱弱,容貌本就俊美,在繚繞的霧氣中愈發顯得神秘難測。
商君年皺眉移開視線,盯著旁邊的孔雀銅獸淡淡開口:“不,隻是擔心殿下在浴池裡溺
死了。”
他語罷忽然聽見一陣淅瀝的水聲,像是陸延起身穿衣的動靜,那人仿佛絲毫不擔心被他看光了身子,一邊慢條斯理地穿衣,一邊還有心情開玩笑:“國相大人這是怕自己守寡嗎?放心吧,本王可舍不得。”
說話間,陸延已經披好了外衫,他總是喜歡穿得鬆鬆垮垮,偏生寬肩窄腰,行走間數不儘的風流步態。
商君年還未回過神,就猝不及防被陸延一把拉到了懷裡,那人攬著他的腰身,在頸間輕嗅細聞,最後難得皺起眉頭,語氣篤定道:“你喝酒了?”
商君年一怔。
陸延扯了扯他的衣領,不偏不倚露出胸口纏著的紗布,眉頭擰得更緊了:“你難道不知重傷不可飲酒?你的肩膀和胸口挨了這麼多窟窿,再飲酒豈不是往閻王殿裡催,誰給你的酒,本王打斷他的腿!”
商君年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剛才在院外飲酒,鶴公公坐在屋頂上,說王爺瞧見了必然要發好一通脾氣的,又見陸延真的生氣,莫名就笑出了聲。
陸延一臉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商君年卻隻是笑:“我自己拿的酒,你要打,打斷本相的腿就是了。”
他喝醉了,否則絕不會自稱本相。
陸延看他笑得肩膀發顫,連站都站不穩了,心想商君年平日那麼冷靜,喝醉了原來也是會發酒瘋的。他彎腰將人打橫抱起,大步朝著內室走去:“這可是你說的,一會兒L彆求本王留情。”
回了床上往死裡打!
商君年靠在陸延懷裡,隻覺頭腦昏沉,他下意識摟住男人的脖頸,閉目自言自語道;“陸延,本相喝酒,你生什麼氣呢……”
傷的又不是他的身子。
陸延反問:“那你笑什麼?”
商君年嘴角輕勾:“高興自然就笑了。”
陸延用他的話堵回去:“本王不高興,自然就生氣了。”
內室掛著玉石雕成的珠簾,簾後是半透明的流煙紗,在惺忪燭火照耀下,瀉出晃眼的光。陸延撥開紗帳,俯身將商君年放在床榻上,然後替對方褪去外衫和靴子——
他哪兒L能真的打斷商君年的腿?
這大美人受苦已經受得夠多了,舍不得。
商君年闔目躺在床上,任他動作,隻有陸延替他褪靴子的時候才略微驚了一瞬,畢竟這不是一國皇子該做的事。
可陸延做得毫無心理負擔,他在床邊落座,俯身看了看商君年肩頭的傷勢,自言自語道:“你自己的身子,自己都不愛惜,以後可怎麼辦……”
商君年有限的精力都付與了朝堂和江山社稷,他不是不愛惜自己,隻是高位之下堆疊的都是屍骨,想爬上去必然要付出一些代價。
白衣出身,無士族背景,年歲不到三十的宰相,巫雲隻此一個。
商君年或是借酒裝瘋,或是真的醉了,他瞧見陸延在燈火下流瀉的心疼之色,帶著薄繭的指尖一點點撫上了對方光潔的臉頰,忽然聽不出情緒的問道:“若我把
這幅殘破的身子給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