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的快樂,這樣的篤定,直到又翻過幾座山,在夕陽漸漸染紅半片天空時,他們終於爬上山頂處,見到了那座空蕩蕩的山寨——就連虞禎的表情也崩啦!
不僅他崩!昨天還嚷嚷著帝姬荒唐的仆人也崩啦!甚至就在眾人直接安營在山寨裡時,還抽空給他家使君磕了個頭!
“小人的母親,”書童說道,“小人的母親患眼疾已經三載有餘,藥石不能治,求使君替小人求一張仙符吧!求求了!”
當然沒有星君托夢,她夢裡從來沒有神仙,隻有一個個全副武裝的金人,她也不是靠什麼超自然力量卜出來,算出來,蒙出來的。
她早就有這個猜想。
趙儼一個山民也沒帶回來,一個山民也沒殺死,這是真的。
他領著一押的兵士去了那個村子,發現整個村子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沒人,沒糧食,沒醃肉,也沒有家畜。
那個受重傷的山民沒挺過去,他也不能問一具屍體還藏了些什麼話沒說,但趙鹿鳴聽完他的敘述,已經驗證了她的猜想:
怎麼可能整個村子隻有一個人當山賊,其他都是大宋好公民?
這種裡吏都快要管不到,每年收糧必須帶兵進來收的地方,論做賊必然是一窩一窩來啊!
所以這個兼職山民的山賊來到這裡,就證明他們再如何謹慎,還是被黃羊寨得到了消息,那接下來她就要考慮黃羊寨的反應是怎麼樣的。
他們有武器,所以可能會誌得意滿,如果是這樣,他們就需要選一個同官軍交戰的戰場。
如果黃羊寨想要速戰速決,他們就該下山來毛家溝藏著,在官軍後麵暗暗跟著,伺機發動突襲。
又或者他們雖然誌得意滿,但自信並不完全來源於新得的武器,還源於王善的智謀,那他們就會謹慎些,也狡詐些。黃羊寨在山頂上,居高臨下,勢如破竹,占據地理優勢是真的,但取水需要走山路下山,山頂打不出井來,這也是真的。
至於住在山上,不方便打水燒水洗澡該怎麼辦呢?
這個顯然就想多了,山賊們也不是天天都住在山上,山上差不多就是他們的倉庫和堡壘,沒有官軍剿匪的前提下,住在山下不香嗎?就像挨了一箭的山民一樣,人家聚是一團火,散作滿天星,那也很快樂啊。
總而言之,如果山賊有那個膽量,他們既然昨夜就發現了官軍的蹤跡,應當很快就來決戰。
如果山賊沒有那個膽量,在看到官軍的數量和帶著的糧草後,他們就該跑路了。
隻要帶走糧食和武器,秦嶺茫茫,他們哪座山不能躲啊?玩命圖什麼呢?
所以她的猜測是篤定的嗎?不是。
但隻要有七成,她就敢賭一把,神棍一下。
趙鹿鳴坐在竹椅上,四處看一看這座因為倉促撤離而顯得十分狼藉的山寨,心裡感覺很奇妙。
這是一座修得很好的營寨,四麵的視野很好,能看到山下很遠處的動向,花蝴蝶說,不過要是禁軍來,照樣是不堪一擊的。
但話說回來,禁軍怎麼會來這裡呢?
任何正規軍都不屑於鑽進秦嶺裡,千辛萬苦地找這麼個小山寨的晦氣,如果不是為了操練軍隊,白鹿靈應宮也不會多看這個山寨一眼。
士兵們住進了一座座散發著臭味的茅草屋裡,乾草裡還有些跳來跳去的小玩意,但他們不挑剔,他們在房前屋後尋找一些散落的食材和乾柴,甚至還找到了一些戰利品——比如說從屍體上剝下來的衣服,幾根銅簪,一把鐵錢,一些燈芯,一些不知道有什麼用的草藥……還有一張白鹿靈應宮的仙符!
經過帝姬身邊的女道辨認,這張符是假的,於是它很快被排除出戰利品的行列了。
他們就這麼快樂地在山寨裡翻來翻去,直到幾位都頭兼職的道長板著臉要他們各司其職,他們才排隊下山去打水。
星君托夢隻到這一步,告訴她山賊們比馬謖強點。
現在她可以宣布她得到了這座山寨,她還可以宣布這次剿匪已經成功。
但山賊並沒有跑,他們很可能藏在山裡,藏在更加人煙稀少的村莊裡,一邊曬太陽,一邊編草鞋,估摸著官軍該走了,他們就換上新草鞋,重新走出來。
這就很煩,畢竟就算五百個兵,每天也要吃飯,每天也有非戰鬥減員,她有錢,耗得起,但無休無止耗下去彆說身體吃不吃得住,精神也容易崩,再說這一波民夫帶著糧跟他們進山,要是他們在山裡長住,下一波民夫怎麼把糧食背進山?要不要護送的?要護送的話成本是不是又上漲一截了?
指揮使倒是不太憂慮這個,對一個典型的大宋地方武將來說,這一步就算是勝利了,可以宣布賊寇已經被打散,逃進深山,從此被狼叼走,反正就不成氣候了。而且還可以大書特書一筆,這都仰賴帝姬的……帝姬的仙德啊!
帝姬低頭在那喝茶,眼皮一抽一抽的。
“咱們該招撫了。”虞禎說。
她忽然抬頭,“招撫?”
是呀,是呀,指揮使說,看看這座山寨,山賊們過的也都是苦日子啊,給他們留條生路,讓他們能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不好嗎?
帝姬坐在鑲嵌了兩隻羊角的主座上,慢慢地喝著指揮使帶來的清茶。
“一仗都沒打,連麵也不曾見,”她說,“咱們就下令安撫嗎?”
“可以留書寨中,曉以大義……”指揮使說著說著,就把自己感動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帝姬何必不留一線生機?”
“我已經傳令下去,後日派一百兵士大張旗鼓,帶領民夫,沿來路返回。”
虞禎的眼睛就漸漸睜大了,“其餘將士呢?”
“其餘將士跟我尋個妥帖之處藏起來,”她說,“待黃羊賊返回,一起殺出。”
這位文弱而理想的指揮使就痛心疾首了,“帝姬甘願留此險地,與賊決一生死麼!究竟為何不願招撫呀!”
“我願招撫,”她喝完了茶,茶杯放在那張肮臟而油膩的桌子上,發出了一聲清響,“但我得先打斷他們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