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不是帝姬教的。
帝姬沒教過她這麼炸裂的話。
這是她看到那些人的目光時, 自然從胸腔裡生出來的一句話。
說完之後,她就後悔了。
嘿!這樣的話是能說出來的嗎?是不是太莽撞了?他們見麵總要先寒暄幾句,她提前也記過背過這樣的話, 怎麼突然間就全忘了!
非常後悔,渾身的汗毛都跟著炸開了似的, 炸開又收緊。
可話已經說出口, 再收不回來。
而她不是一個會沉浸在過去的懊悔裡非常久的人,即使是在懊悔, 她的眼睛也緊緊地盯住了眼前的人,將他們每一個表情和動作, 她想清楚的想不清楚的, 都牢牢擠在心裡。
不要緊, 王穿雲對自己說,她雖不知道經過, 可她知道帝姬要的結果。
她隻要奔著哪個方向去就是了。
廳堂裡靜的這一會兒,有人的眼睛又向著大門的方向瞟了一眼, 很快又收回來了。
王穿雲也記下了這個細微的表情,過後她左思右想, 才想清楚那人是慌得想立刻離開。
為什麼沒走呢?也許是因為這裡並非高朋滿座, 就這麼寥寥六七個人,要是等杜充打完仗回來追究, 誰走了誰就有泄密的風險哪!
但泄密之後呢?還是那句話, 神霄宮的女道士罵杜充, 算不得大事, 杜充隻能打擊報複,不能真像個土皇帝一樣給她斬首——況且他敢不敢公開乾這事還兩說呢!他雖是個大名府留守,對麵卻是個帝姬, 還是個有神霄派光環加身的帝姬。
杜充也許會贏,但帝姬一定不會輸。
想清楚這一點,王穿雲的第二句莽撞話就不能單純認為是莽撞話,必須要猜一猜,是不是一種試探呢?
他們用試探回應這種試探。
“在下不明道官所指,”一個三十餘歲的文官笑道,“杜帥與磁州共議出兵解真定之圍,若能成就這番功業,是大宋之幸,亦是杜帥之功。”
這和簽判說好的不一樣,王穿雲想,明明說好了都對杜充不滿的!
她後悔之後想起來的那些客氣話又用不上了,隻能硬著頭皮仔細想一想。
“能解真定的圍城,的確是大功,”她慢慢地說,說完這幾個字,腦子裡就又蹦出了一串字,“可杜帥之前連試都不曾試過,是缺了磁州的義軍嗎?”
那個文官就不說話了,很吃驚地看著她。
這個小女道是怎麼回事?
朝真帝姬故意派一個傻子過來?這幾日觀其言行,確實是有點憨,當然也許帝姬真就下了這步棋,迷惑杜充——可傻子怎麼能說出這句話呢?
“缺了磁州的義軍”!這下子真是誰也不敢去杜充那嚼舌頭了!你說他殘忍嗜殺,他不在乎,他會說這是抗擊金寇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可你要是說他缺了磁州的義軍就不敢救援真定,這耳光可太響了!
況且在座的都不是傻子,還會往深了一步想:要是真就靠義軍解了真定的圍,不是在打杜充的臉嗎?
那杜充為什麼還要與磁州義軍共議出兵?
這事兒不能細想。
越想越驚心動魄,那燕國地圖鋪著鋪著可就不夠用了!
關鍵時刻,簽判上前一步,將地圖卷了起來。
“請王道官來,還是為了講一講道,”他籠著袖子笑道,“城中有佛誕,可過幾日也是呂祖壽誕,雖說咱們神霄派不講金丹之說,將《黃庭經》拿來講幾句倒也無妨。”
王穿雲就很矜持地說,“確實不講,這部書我們是不修的。”
“隻是取個恭敬之意。”簽判很得體,又很淺顯地說。
接下來大家開始了挨個介紹的流程,比如說那個開口講話的文官是個轉運官,又比如另一個後退想逃跑的花白胡子老頭兒是學正,再比如一個目光炯炯,上前一步的是縣尉。
她一個個記下來,大家開始聽簽判講學,留給她充分的複盤時間。
節奏又拉回來了,而且有了講道的理由,等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杜充出城了,大家乾脆就去了道觀,一邊吃點“四不吃”,一邊將聲音逐漸放大。
這一回王穿雲一個個看,又學到些新的東西。
他們自然都是被簽判挑出來的共犯,都是覺得在杜充這邊混得不舒服,想試試能不能跳個槽的人——但其中人和人又不一樣。
像是那個轉運官就很健談,一大半的風頭是他出的,他說,“河北荒廢若此,帝姬心懷生民,豈不痛心呢?為今之計,還是要從頭耕耘……”
接下來大家就聽了他足足十分鐘的演講,比如說河北的耕田要怎麼恢複,水患要如何治理,尤其是被掘了口子的幾條河,雖說現在宗澤將它們堵上了,但豐水期還沒來,這幾個月勉強用得,早晚還是個隱患,得治理呀!
他說了這些話,既沒有攻訐杜充,又顯見著將自己的能力和抱負表現出來了,就等待一位伯樂能給他放到更適合他的位置上去——比如說現在河北西路的轉運使聽說身體不好,是不是需要一位副手呀?
再比如那個花白胡子,小老頭兒就沒這麼多的表現欲,他膽子偏小,說的話也很老成持重,他說杜帥與宗帥之前有些齟齬,這不算什麼,大家都是大宋的官員,抬頭不見低頭見,尤其現在都在河北,還是得想辦法化乾戈為玉帛,這才長久嘛,對了杜帥愛掘河這一點不太好,能不能把路修一修,他這裡很久沒有進京考試的學子啦!
最後是縣尉,縣尉一直在吃飯,不吭聲,彆人問他的時候,他就說:“大名城鐵桶一般,我左右無事,跟著聽一聽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