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的試鏡順序排在韓沐風之前, 後者沉默地目送他進入了那個房間。
韓沐風摸著口袋裡的小玉瓶,猶豫不決, 片刻後摘下手腕上的銅錢墜飾, 把一套大五帝錢擺在桌子上。
他不是第一次算林景的事, 但每次算出的結果都很模棱兩可,不是極好就是極差,至於氣運直接占不出來,充分說明了林景這家夥又多麼反人類。久而久之,他就不願意測算林景的事了。
這次算出來的結果也一樣, 看不出到底是好是壞。
韓沐風想到林景那些話, 還是讓那個小玉瓶好好呆在了他的口袋裡。他決定靠自己再試一次。
林景進了房間, 隻見長桌上首坐著三名中年男子,當中的是個黃種人, 正是這部戲的導演鄭曜。
不等他說話, 鄭曜直接問:“會說英文嗎?”
林景隨即用英文和他們打招呼。
兩名美國人一邊聽一邊點頭, 林景的英文講話方式讓人很有好感。他說的是國際標準音標, 聽上去會有點偏美式但不帶卷舌音, 完全不賣弄那種瞎學的(自以為很標準實際很鄉村的)口音,全世界都能聽懂。
鄭曜點了點頭,“你好,你就是林景吧。”他轉頭對其餘兩人說了一大通林景的事,省去了他的自我介紹。
林景上輩子參加過那麼多次試鏡, 從來沒碰到過導演替他自我介紹的, 頓時心裡有數:隻要作息問題能談下來, 這個角色沒跑了。
鄭曜對他的欣賞肉眼可見,對他的要求也隨之升高,林景不敢鬆懈,認認真真完成了問答,然後抽題完成了幾段表演。
試鏡這種事其實和麵試沒區彆,考官都會跟你談天說地扯些有的沒的,再加上鄭曜不加掩飾的欣賞,扯著他bb說一大堆,林景成了所有人裡試鏡時間最長的一個。
要走的時候,鄭曜還問他:“你這次來洛杉磯,還有其他通告嗎?”
林景誠實地搖了搖頭,除了一組上街就能拍的寫真,他再沒有彆的工作了,可謂有史以來最不敬業的藝人。
鄭曜便笑道:“上午場的試鏡馬上就結束了,可否稍等一下,一起吃個午飯?我有些事想找你談。把助理經紀人也都叫上啊。”
林景考慮了一下,便禮貌地應了。初見鄭曜,他就知道這是個踏實肯乾的人,想必不會有什麼歪主意。
他離開試鏡房間,和韓沐風遙遙對上了視線,後者麵無表情地轉過頭去。
很快,那邊叫號叫到了韓沐風,他是上午場的最後一個。
林景還坐在候場室裡,對紀帆說等會兒吃飯的事,說到一半,有個工作人員跑過來告訴他:“鄭導請您過去一下。”
他以為上午的試鏡結束了,但進了那個房間之後,才發現韓沐風竟還沒走,也在裡麵。
鄭曜有點尷尬,他原本看好的人是林景,可以說發出試鏡邀請的那一刻,這個角色已經在他心裡內定了。但韓沐風帶給他的感覺堪稱驚豔,所以,他現在拿不準該從兩人中選誰,想讓他倆再演一場。
林景沒什麼意見,“可以啊,再演一場什麼?”
鄭曜說:“……就不規定具體劇情,你們試著詮釋一下自己心目中的美人是什麼樣子。”
韓沐風點點頭,斜了林景一眼,“你先?”
林景不同他計較,做好準備後,便走到場地中心。
《美人》這部戲戲如其名,詮釋了一個關於美人的故事。主角一開始是個壓抑自己性彆意識的小哥哥,最後變成了溫柔妖嬈的小姐姐。
劇情本身其實有點無聊、有點玄乎、還有點意識流。它不止關於自我覺醒,還關於“電影”本身。
主角的祖父是一位著名導演,因病過世,主角收斂祖父遺物時,意外在他房間發現了一個劇本和幾盤錄影帶。
他繼承了祖父衣缽,也是一名導演,決定把祖父未完成的最後一部戲拍完。這部戲的名字叫《美人》,是一部意識流公路片,講的是一個備受追捧的大美女追尋“醜陋”,卻在各種人身上看到人性之美的故事。
主角親自上陣出演了這位美人,電影中的她當真風華絕代、驚豔世人,現實中的他也逐漸覺醒了自我意識,不再壓抑,顯露出真實的女性一麵。
電影拍完後,他接受變性手術,成為了“她”。她進入電影院,和大家一起觀看了這部祖父的遺作、她的新生之作。
林景暫時隻拿到梗概和片段,沒有看到過劇本的全貌,所以他覺得這個劇本非常奇怪——太亂、太雜,想講的東西太多,而承載那些東西的故事線本身無比匱乏。
電影沒有這麼拍的,這不像一部電影,反倒像鄭曜絮絮叨叨的隨筆。
帶著這種疑惑,林景開始構建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美人。
首先,他外表是個男性,因為多年的壓抑偽裝,也會保持男性的習慣動作,但他內心是女性,所以會不自覺流露出女性的情態。其次,這段試鏡要表現的是他的“美”,美分很多種,電影中對主角的描述是“風華絕代”。
林景這次沒有自己編一個故事套進去,因為他完全不知道這個故事應該是什麼樣的。
他叼著一根煙,悠然進入場中,微笑著向周圍不存在的人打招呼。這是一段片場日常,沒有矛盾點和劇情點,隻有一個導演工作時的普通對話。
他的基本功很好,無實物表演堪稱以假亂真,這段表演也很隨性,角色的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宜男宜女,流露著說不出的韻味,一個抬眸便是濃到骨子裡的多情優雅,令人見之便臉紅心跳,移不開目光。
但韓沐風皺了皺眉。
林景很擅長創作角色,他以為這次對方也會精心設計一番,但沒有。甚至他對這個角色的女性麵詮釋都顯得有點蹩腳。雖然魅力很足,但在韓沐風看來,這段表演堪稱失敗。
林景演完,鄭曜未置可否,韓沐風接著上場。
他演繹的是女性化的主角,步伐輕盈、身體自然扭動搖擺,臉上掛著一副完美的笑容。單從姿態上說,他無可挑剔地表現出了一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女神,塑造力比林景還要出色。
兩個人表演結束,鄭曜問他們如何看待這個角色。
韓沐風說:“這是一個內心矛盾的人物,但也有他灑脫的一麵……”
輪到林景,他略一思索,說:“我覺得,這個主角,不鮮活。”
韓沐風頓時詫異地看著他,鄭曜也“哦?”了一聲。
林景:“這部戲——包括裡麵的戲中戲,描繪了許多人物,不論是優秀的、平庸的、殘疾人、特殊群體……在他們身上各有綻放人性之美的部分,唯有主角,更像一個承托故事的載體。”
“雖然他身上也發生了一個自我意識覺醒的故事,但從概述來看,全程沒有大的矛盾點,更像一種背景設定。容我大膽猜測一下,這部戲隻是打著lgbt的幌子,實際思考著另外的事。”
他直言不諱:“這個本子吸引我的地方也正在此:把一個空洞無邏輯的角色,演繹出他獨有的鮮活,對演員而言是很美妙的事。”
韓沐風看著鄭曜眼裡的亮色越來越濃,不甘地反駁道:“可你根本就沒演出他的鮮活,你連他本質是女性都沒有表現出來。”
林景說:“我倒覺得沒必要打標簽,主角是一步步釋放天性的,在結尾部分才流露出比較濃的性彆特征,中間更像一種宜男宜女的姿態。”
鄭曜笑著拍了拍韓沐風的肩膀,“彆灰心,聽說你今年才二十,這個年紀對人對事的理解還不深,以後會好的。”
韓沐風心說林景也才二十三啊。
但他再不甘心,角色都定給了林景。
他也不是全無收獲,拿到了一個戲份頗重的配角,可是對他來說,這就好像回到當初《哄堂大笑》的怪圈,再一次從主角淪為配角——正如師父給他的批命一樣,想要的永遠得不到,付出再多努力都會功虧一簣。
他默不作聲地帶著團隊離開了房間,關門前,聽到鄭曜對林景笑道:“久等了,我們現在去吃飯吧,不知你介不介意到我家裡來?我習慣請廚師在家裡招待貴客,比較自在一點。”
一瞬間,有道閃電般的亮光劈進韓沐風胸膛裡,他臉色驟變,仿佛瞬間洞悉了鄭曜和林景之間肮臟的py交易。
回想林景那句“彆整天想些歪門邪道”,儼然是個笑話。
師父慈祥和藹的麵龐重新浮現在眼前,韓沐風把口袋裡的瓶子拿出來,下定了決心。
*
鄭曜還真打算在自己家裡設宴。
廚師做飯的空隙,紀帆同鄭夫人商量林景的作息問題。鄭夫人是鄭曜工作上的助理,合同扯皮的事就得找她。
鄭曜則把林景請到書房敘話。
他先從試鏡的話題說起,笑道:“你好像對我們這部電影沒有信心?”
林景說:“還沒看到完整的劇本,我不敢評價。”
“這好辦。”鄭曜直接翻出劇本遞給他,讓他現場看。
林景粗略地看了半小時,期間鄭曜也不催他。半小時後,他合上劇本,安靜地抬起頭來。
“怎麼樣,現在可以評價了嗎?”鄭曜問。
“現在……更不好說了。”
“一部劇情簡單的文藝片而已,有什麼不好說的?”鄭曜笑道。
林景說:“鄭導,在我看來,電影沒有文藝和商業的區彆,隻有自說自話和講故事給彆人聽的區彆。”
鄭曜一頓。
林景說:“這部電影,就是最典型的自說自話。”
“單看劇本,您究竟試圖講多少事?我來數一數——第一,主角講了自我意識覺醒的故事。第二,主角的祖父講了一名電影導演一生的驕傲和遺憾。第三,主角拍攝的戲中戲,包含了三個層麵的意義,既是祖父內心的寫照,又是主角內心的寫照,最後還是對人類生命多樣性和人性之光的歌功頌德。第四,主角自我意識覺醒過程中遇到的一樁樁事,側麵展示出了電影工業中的種種矛盾。第五,也是最讓我心驚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