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日回到攝政王府之前, 容決在早朝上聽說了一個他從未想過會出現在朝堂之上的名字。
據說是國子監裡有人大犯欺淩學生之事, 險些鬨出人命來, 而官員上報的鬨事學生名字中,就有一人姓陳,那是才剛進國子監沒多久、陳富商的兒子。
容決在第一次去陳家之前就將陳家的底細摸了乾淨,乍一聽名字覺得有些耳熟, 回想片刻才記起來。
鬨事的學生眼看著就要被國子監除名, 容決退朝後便走了一趟陳家。
陳富商的兒子果然稱是臥病在床,陳夫人和陳富商一道出來迎接容決, 聽他所言, 兩人都有些驚惶失措。
“是怎麼回事?”看在陳夫人的份上,容決耐著性子問。
陳富商擦了擦汗,小心賠笑道, “王爺也知道, 我隻是個商人, 官位是捐的,即便家中有幾個錢,在汴京城也不會被真正的大戶人家看在眼裡, 我兒初來乍到,在國子監裡與彆人起了口角, 進而打了起來, 才被人打傷臥病在床,回春堂的大夫說,許要養上半個月才能見人了。”
國子監裡的學生雖大多是少年, 但也有年紀較大和較小的,陳富商的兒子算是最小的那一批了。
若真是打起來,他年紀又小、又孤立無援,看著更不像是個能打架的,不占上風也是自然的。
陳夫人在旁補充,“他一直以來都性子忠厚,在生人麵前連話都不敢說,常常是被人欺負的……”
容決看了她一眼,見她滿麵憂愁憐愛,沒有多說什麼,而是道,“在養傷?我去看看。”
陳夫人一愣,“犬子這幾日高熱,方才剛睡下不久,王爺若有什麼要問的,問我二人便是。”
“陛下已派了人去國子監查訪,不多久必然也會到陳家來。”容決皺了皺眉,“將你們知道的如實相告,若他沒錯,自然不會被除名。”
陳夫人鬆了口氣,“那國子監那邊,就麻煩王爺多多關照了。”
陳富商聽這話覺得有些奇怪,但不及細想,容決就站了起來,他趕緊也打斷自己的思緒站了起來,“王爺?”
容決沒看陳夫人,“我去見一見陳執銳。”
陳富商立刻低頭應是,沒見到陳夫人在旁試圖阻攔的手眼,“王爺請隨我來。”
陳夫人有些焦躁地跺了跺腳,但在容決威嚴的逼視下到底不敢出聲打斷,絞了絞手指後快步跟上了兩人。
容決一言不發地隨著陳富商去到陳執銳的院子,裡頭飄出淺淺的藥香,下人們在院中悄不做聲地走來行去,同常年熬藥的西棠院有些相似。
陳富商揮退了下人,沒敢多說廢話,將容決請進了屋中。
屋內的床上,男孩躺著緊閉雙目,麵色嘴唇都是慘白,額頭上還全都是汗水,確實是一幅高熱的模樣。
容決走進床邊,瞅見男孩的嘴角手臂都帶著淤青,低頭多看了一眼。
陳夫人心中怦怦直跳,她上前幾步越過容決身邊,掏出手帕替陳執銳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勉強笑道,“恐怕這孩子是起不了身給王爺請安了。”
“昏睡了自然不必行禮。”容決深深看了陳夫人一眼,伸手將男孩露在被子外的手臂舉起觀察那上頭的大塊淤青,“這都是和彆的學生打架時受的傷?”
陳夫人動了動嘴唇,還沒來得及說話,陳富商便在後麵道,“正是,我趕回府時這孩子就已經傷成這樣,我都不知道何處討理,怎麼國子監那頭,我兒還成了鬨事的人呢?王爺明鑒啊!”
容決鬆了手,“都察院自會有人查個水落石出,清者自清不必擔憂。”
他說完,不再多看陳夫人的臉,轉身便往外走去。
才走了一截,陳夫人就從後頭追了上來,她追得氣喘籲籲,在後頭喊他,“王爺請留步!”
容決多走了幾步才停下來,回頭果然見到陳夫人是孤身一人追上來的。
婦人好容易跑到他身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國子監……我兒子會沒事的,是不是?”
容決看著她,“若事情誠如你們二人所說。”
“……”陳夫人撫著胸口,神情頗為無奈,“我們一家人剛來汴京城,是我沒想到國子監裡的勾心鬥角,還以為都是小孩子打打鬨鬨,不想事情鬨得這麼大……等這次風波過去之後,定會好好教導告誡,不再讓這次的事情發生第二次的。”
她說完之後,停頓片刻,沒等到容決的回複,隻好又接著說下去。
“容決,上次你來尋我要那玉牌,我也不問你想做什麼就給你了,隻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小忙,好嗎?”
容決終於抬了手,他的指腹上印著一截灰黑色的塗料,“陳執銳的傷是假的。”
他受過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傷口,假造的淤傷當然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隻用力一抹,果然就蹭了顏料下來。
陳夫人的視線飛速地從容決手上掠過,咬了咬牙,道,“不是!我隻是……讓他的傷勢看起來嚴重些,他確實受了驚嚇,這並不全是空穴來風!”
容決有些失望,他印象中的容夫人是從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那為何要這麼做?”
“你忘了嗎!”陳夫人急急地道,“遠哥當年也是因為被卷入國子監的打架鬥毆中,因受傷被夫子關注賞識,在先帝心中也留了印象,最後殿試才一舉奪了榜眼!”
容決確實記得這一遭,可當年的容遠是一心隻讀聖賢書的人,真真是無辜被卷入其中摔斷了手臂,此後還帶傷上課,文采又確實斐然,種種加在一起,才奪了那年的殿試榜眼。
“我兒八歲還不到,若是他能在殿試上一展風采,又有你在背後暗中幫扶的話,以後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陳夫人深吸口氣,想要說服容決,“況且,此次鬥毆他確實也不是主使之人,我最多是借題發揮愛子心切,並不是無中生有。”
容決垂眼看著溫婉急切的陳夫人,腦中浮現的卻是薛嘉禾安安靜靜坐在西棠院裡,接過黑漆漆的湯藥眼也不眨一口喝完的模樣。
偏生薛嘉禾是不被愛的那一個。
“容決!”陳夫人見容決不說話,愈發焦躁起來,“我隻是請你幫個小忙,你不會置之不理的吧?”
“……陳夫人,”容決突而道,“再過二十來日,就是薛嘉禾生母的忌日了。”
陳夫人被他這話題的一轉換帶得一愣,而後下意識地撇開視線,“那是……”
“都是你的孩子,為什麼她不一樣?”
“她不是我的……!”陳夫人一瞬間露出像是被觸怒了的表情,但迅速反應過來壓低了嗓音,“我從來沒想要這個孩子過!”
“那為何懷著孩子,假死離開汴京?”
“若是我留在汴京城裡,我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陳夫人低聲喝道,“薛釗不會讓我將孩子拿掉,所有人都會知道我生下的是誰的孩子!”
容決麵無表情道,“他們現在也知道。”
陳夫人用力咬住嘴唇,“容決,你以為我不後悔、不愧疚嗎?我雖然不喜歡他……不喜歡阿禾,但到底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後來也想儘方法帶著她活下去了!我生她養她,難道這還都是我的錯了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