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車上拉了人, 黃牛一開始還能跑得快一點,到了後麵就溜溜達達了, 嚴全奎也舍不得讓黃牛那麼累,帶著人走了一截,累了再坐上去。
嚴琅全程就木著臉不說話, 等到一行人到了村口, 嚴全奎讓大家下車,“這就是以後你們要生活一段時間的地方, 我帶你們走一走, 熟悉熟悉環境。”
原本這種事該是嚴琅去做的, 可嚴全奎也發現自家兒子不對勁來, 隻能讓這糟心玩意兒趕緊回家。
等人都下了車, 嚴琅甩著鞭子就要趕車離開,嚴全奎一見這小子招呼都不打一個,連忙追了兩步叫住了人, 皺著眉站在不遠處跟嚴琅說話。
“…嚴琅同誌好像很不高興?”
長得白淨像個竹竿似的李建軍突然冒出一句,其他三個人自然而然的就把眼神往容倩身上轉,是都知道嚴琅是為什麼不高興。
作為唯二的女生, 龔思甜往旁邊站了站, 揪著麻花辮撇嘴, 原本可愛的蘋果臉上因為毫不掩飾的嫌棄鄙夷而顯得有些刻薄, “肯定是聽她名字就知道她是資本家小姐, 所以嚴琅同誌才變臉的。”
說著話, 龔思甜的眼神忍不住就往不遠處飄, 盯著嚴琅的側臉看。
那邊嚴琅繃著臉側身微微弓腰,正在跟嚴全奎說話,不得不說這人雖然很混賬,可無論是正臉還是側臉,都很俊。
龔思甜已經知道嚴琅是隊長家的小兒子了,雖然看起來隊長對這個兒子動不動就是訓話打罵,可誰都看得出來打罵是假親近是真。
想到那個下鄉已經多年的姐姐給她寫過的信裡那些話,龔思甜又摸了摸搭在胸前的辮子,抿唇想著事。
龔思甜這麼一說,其他人看容倩的眼神都不對了,特彆是臉色黑紅長得算最結實的趙紅軍,更是哼了一聲邁步往旁邊站了一大步,用毫不掩飾的行動來表示自己要跟容倩劃清界限。
彭山河見狀,矮胖的身軀也順著“主流思想團隊”挪了挪,眼神卻飄忽著不敢去看容倩,明明沒做虧心事,卻偏要露出心虛的神色。
另外三個人都挪了位置,一開始就開口說話的李建軍卻站在原地沒有動,這樣一來就顯得他對容倩的特殊態度了。
當然,這種表態卻做得兩邊都能解釋,他就是站在原地沒動,你總不能說他便幫了“資本家小姐”吧?
你要說他也嫌棄容倩了,可他不是沒避嫌退開麼。
早在知青們在南下的火車上集合時李建軍就看到了容倩,雖然容倩跟其他女同誌一樣穿著深藍色的半舊工人服踩著一雙黑麵布鞋梳著兩條麻花辮,可那張臉就足以讓她脫穎而出,像是站在一群灰撲撲野雞裡的長腳仙鶴,一身不知道怎麼養出來的清貴氣質更是讓諸多女同誌望塵莫及。
沒想到最後他會跟這個自己盯了一路的女知青分到一個地方,李建軍確定這就是他跟對方的緣分,有了機會就製造了事端,用其他三個人的行為襯托出自己的特殊,這樣一定能讓容倩記住他並且因為他的“不嫌棄”心生好感。
容倩早在剛才龔思甜說那個話的時候就臉色蒼白,卻把背脊挺得直直的,如同一柄握著戰士手中的鋼槍。
不管這些人是遠離也好言語鄙夷也罷,容倩都眼神堅定的看著前方,一副任你風吹雨打我子巋然不動的姿態。
恰好不遠處跟嚴全奎說完話的嚴琅抬眸看了過來,容倩心頭一跳,不知道怎的,事實上已經亂糟糟一團的腦袋裡突然一靜,突兀的想起了嚴琅偷偷哭的樣子。
當時大家都下車去找地方解決問題,容倩在公社食堂的時候就怕一會兒路上不一定會有機會方便,所以少喝水,又提前上了廁所。
因此半路上那會兒她並沒有去遠處的樹林子裡,隻是在旁邊的灌木叢後舒展腿腳。
山路上很安靜,容倩隱約聽見了努力壓抑著的嗚咽聲,這才探頭看過去,卻看見了之前還給她甩臉子的流氓居然坐在牛車上胡亂抹眼淚,明明哭得渾身都在顫抖,卻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那樣子的嚴琅讓容倩想到了母親自儘後的父親。
容倩的母親確實是資本主義家的小姐,還留過洋,父親是根正苗紅的參加過革命戰鬥的醫生,前幾年剛鬨起來的時候母親就跟父親離婚並且自殺的,這才算是保住了她跟父親。
可後來形勢越來越惡劣,父親被□□了一場又一場,最後又被人找出了母親死後父親曾經去哭過的這件事,於是父親被下放去了西藏搞建設,臨走前又把容倩秘密托付給了早幾年就故意表麵鬨僵的伯伯家。
然而伯伯的妻子並不知道容倩的真實來曆,眼看著她越長越亮眼了,伯母家裡的兩個兒子都表現出了對容倩有意思,偏偏伯父又並不反對甚至樂見其成的樣子。
於是伯母就趁著伯伯出差不在家,迅速用了關係,把容倩弄到了這一批次的上山下鄉名單裡,從北方一路輾轉來到了南方的蜀地,從此以後才是真的天南地北了。
母親死時,容倩也才八歲,對死亡的認知還很迷茫,隻記得一天夜裡,黑暗中父親抖著手把她從被窩裡抱起來。
外麵的冷風呼呼的吹,平時最疼她的父親卻一點不記得給她裹上厚衣服。
他們出了門,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走了多久,然後到了一個點著兩支蠟燭光線同樣昏暗的低矮房子裡。
伯伯看著她歎氣,把她從爸爸懷裡接了過去,然後脫了大衣把她裹住。
小小的容倩扭頭,看見父親跪在一張門板前,當時父親就是像嚴琅那樣,明明傷心得渾身顫抖,卻依舊死死咬住牙不敢發出太大的響動。
而她美麗溫柔的母親,已經穿著一身灰撲撲破爛的衣裳,臉色慘白的躺在父親身前的門板上。
說來話長,卻也不過是轉眼的事,容倩因為想起了那些往事,對於龔思甜他們明顯的排擠也並不放在心上了,她是父親跟媽媽那麼辛苦才保護下來的,不管怎麼樣,她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活得再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