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終於肯承認她的身份了嗎?
慕琮也是愣了一瞬,才緩緩回身看向景映桐, 那一眼中景映桐覺得自己看到了太多的東西, 最終她隻是一步步上前, 用自己的小手牽起了他的手。
“琮哥。”
女子的笑顏像冬日裡最明媚溫暖的一抹陽光,漸次平靜地撫平了他心上所有的掙紮和遲疑。
“咱們帶著女兒,一同進宮吧。”
慕琮眸子裡漸漸沉靜下來,他也伸手反握住了景映桐的手,衝她點了點頭:“好。”
外麵忽的刮起了一陣削骨的寒風,整座京城都沉浸在一種風雪雨來的恐慌之中, 雖然宮裡頭消息封鎖的極其嚴密, 可有心人都知道裡麵究竟發生了什麼。
聽說皇上已經傳召太子進宮, 一同進宮的, 還有一個神秘的女子和那個女子生下的女兒。
永和殿裡麵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藥香味,一行行宮人俯首帖耳地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整座皇城都被籠罩在一種沉厚的悲痛之中。
景映桐被慕琮拉著邁進了高高的白玉門檻, 一股刺骨的寒風突然直透她肺腑襲來, 讓她不禁彎腰發出了一連串的咳嗽聲,刹時驚碎了這皇城裡麵沙啞的寂靜。
慕琮一手抱著筠姐兒, 一手忙攬過她替她順著胸腔裡的氣兒,景映桐慌忙直起身衝他擺擺手:“我沒事, 咱們快進去吧。”
他更緊地攬住了女子瘦弱的背脊, 一同朝殿中邁步了過去。往昔二十多年, 他還從未踏足過這個地方, 也許天家的父子就是如此, 明明近在咫尺卻還是遙望天涯。
以前他最想來的就是這裡,隻是那時他還沒資格來,再後來他有能力來了,竟是一步也不願踏足此地了,就連皇上重病,他沒得過傳召,也沒主動過來瞧上一眼。
他來過最多的大概是永和殿外,皇上經常罰他在外麵跪著,一罰就要等他跪到失去知覺才肯作罷。可如今他以皇城未來主人的身份一步步邁上長階,心裡卻沒有預想之中的快樂和滿足,他覺得一切都空茫茫的沒個著落,唯一讓他有著真實溫暖觸感的,大概是手心裡她那隻柔軟的小手。
繡著龍紋的金帳幔已經支開了,裡麵躺著的人穿著華麗的金袍,麵容卻形容枯槁,顯然已是被長久的病患掏去了精神。
他聽見靴子踏在地麵上的沉沉聲響艱難地轉過頭來,見年輕的男子一身金紋黑衣,麵容如白玉一般俊美冷肅,他的眼眶突然就濕潤了,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光陰縹緲之外的遙遙景象。
“曦兒”
夏公公的眼睛也跟著濕潤了,弓著身子走到床前輕聲說:“萬歲爺,殿下他來了。”
皇上似是剛回轉了神誌,緩慢而又沉重地點了點頭,堅持讓夏公公將他扶坐起來。
夏公公看出他神色裡的痛苦,臉上為難又苦澀:“萬歲爺,要不,您還是躺著吧。”
皇上卻緩緩搖了搖頭,夏公公隻好將他扶著坐了起來,讓他虛弱地靠在床頭。
皇上重重咳嗽了幾聲,才啞聲開口:“你讓他們,都退下吧。”
夏公公有些猶豫:“不留個太醫照看著嗎,萬歲爺您”
“不用了,朕知道,自個的時候到了。朕有話,想跟自己的兒子說。”皇上唇角滑出一抹難得的笑意,“都退下吧。”
夏公公不敢違抗聖命,揮了揮手命宮人儘數退了下去,轉眼偌大的宮殿裡就剩了他們幾人。
景映桐有些緊張地後退了一步,卻被慕琮一把扯住,他若無其事地向前拉著她走到床前,將女兒抱到皇上跟前:“父皇,這是我和桐桐的女兒。”
不到半歲大的小女娃支起胖胖的小手歡快地支棱著,她眼睛月牙似的彎起來,看著皇上咯咯笑了起來。
皇上捂著嘴重重咳了幾聲,生怕嚇到孩子趕忙轉向一邊,待再回過來臉上已是一片平靜,看著筠姐兒開心的模樣他眼裡也跟著染上了幾絲笑意。
“你瞧,她看見朕,笑了。”
其實筠姐兒還小,又整日一副甜甜的模樣,瞧見誰都是笑著的,隻是這話慕琮沒有說與皇上知道,他看著他垂垂老矣行將入土的模樣,突然心裡產生了一種隱隱戰栗的憐憫。
“她長得和你母妃真像,”皇上想伸手摸摸筠姐兒的臉,可最終還是慢慢地縮了回去,“以後一定也是個大美人。”
“父皇瞧著她跟母妃像,兒臣卻瞧著她跟桐桐像。”慕琮狀似無意地彎了彎唇角,“桐桐生她受了很大的苦,兒臣每時每刻都不敢忘。”
皇上的眼神狀似無意地掃了景映桐一眼,景映桐想起上次他的侮辱身子一縮,退了一步藏在了慕琮背後。
“朕知道,你在恨朕,可馬上你就成了至高無上的九五至尊了,以後的事自然也是全憑自個的心意走。”皇上看著帳簾上盤旋的金龍,“當初朕下了聖旨命你跟禮部尚書的千金完婚,你不照樣是理都不理,現在這天下已經沒人能管的了你,待朕壽命一儘,所有權力儘數握在你的手中,更沒有人能鉗製了你。”
慕琮抿唇看著皇上沒說話,皇上似是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接著說:“朕用了這二十多年替你掃清了所有的障礙,本來想將靖國公府也儘數拔除,卻還是被你留下來了。朕雖說無功,卻也自問無過,朕知道你比朕聰明,比朕有能力,朕所能做的,就是幫你鋪好路,以讓你創造一個真正的盛世。這是每位皇帝都夢寐以求的,朕做不到,但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做到。”
“兒臣留下國公府有兒臣自個的原因,”慕琮沉沉開口,“兒臣不像父皇那麼多疑善變,帝王之位確實是高處不勝寒的,但兒臣卻不想除儘所有人,隻有一個人的盛世,又有何種意義。父皇今日跟我說這些,隻是因為我在這場逐鹿之爭中贏了,若今日來您這兒的不是我,是太子,甚至是燕王,您不照樣也會跟他說這些,兒臣即位後會做好自己該做的,但恕兒臣接受不了您現在口中的所謂父子情深。您折辱了兒臣這麼多年,又肆無忌憚地傷害了我心愛的女子,這些我忘不掉,此生都忘不掉。”
皇上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重新睜開時眼中浮起了一貫有之的帝王之氣,他轉頭看向慕琮,這似乎還是頭一回他這麼仔細打量自己的兒子。
“朕不要你的原諒,從你兒時朕那樣對你開始,朕就從來沒想過你會原諒朕。從第一日坐上這個位置起,朕就是實打實的孤家寡人了,不論你信還是不信,今日能來到朕床前聽朕這些臨終之言的,從來就隻有你,沒有旁人。”
景映桐心裡一震,同時也感覺男子握住自己的手也驟然冰冷了起來,她有些吃力地用自己的小手慢慢包裹住他的大手,想將自己僅有不多的溫暖傳遞給他。
“對不起,這麼些年一直在逼你,同時我不敢麵對你,一見了你就止不住地想羞辱想磋磨,我想看到你母妃後悔,想看到她對我求一句情,可她從始至終,對你比對我還無情。但是我心裡一直,將你看作是我唯一的兒子,信王母妃**宮廷,太子和皇後狼子野心,你以為我都不知道這些嗎?因為我根本就不在意,他們終有一日隻是你的墊腳石罷了,我也根本不會在意墊腳石的死活。”
景映桐注意到,這次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感激你了?”慕琮有些嘲諷地勾了勾唇角,“父皇,原來你比我想象的,更加無情。”
皇上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般,眼睛盯著帳上的金龍似乎已經飄遠。
“遇見她的那一日,剛剛下了一場新雪,禦花園的枝頭上都積壓著厚厚的積雪。兒時的我跟你一樣,在宮廷裡受儘欺淩沒人在意,幾個皇兄把我拽到禦花園裡,輪番將我當做馬兒騎,我年歲小他們不少,被他們騎在身上半個身子都陷進雪裡,我至今依舊記得那種直透骨子的寒意,整個膝蓋都已經麻木的完全失去了知覺。我咬著牙承受他們給我的屈辱,以為這又是一場無休止的折磨,可就在這時,她出現了。”皇上臉上突然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她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女兒一般,因為迷了路誤闖入了這禦花園之中。她站在旁邊細聲細語地阻止了他們,那幾個平常無法無天的皇兄竟然真的聽了她的,紅著臉就從我身上下來了。我看到他們幾個都是從未有過的窘迫羞澀,幾乎都不敢正視眼前的她,隻有我,年紀還小,什麼也不懂地愣愣看著她,那也是我頭一回知道,這世間竟還有這麼這麼美的女子,就連我那幾個皇兄見了她都不好意思說話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人會不喜歡她。隻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進宮來,參加我三皇兄選妃宴的。”
“經過了那件事,那幾個皇兄真的不怎麼欺負我了,我一直覺得,這是仙女下凡來拯救我的。後來我第二次見她是春天,她正站在一株杏花樹下,穿著蘇繡蝶戲水仙裙衫笑著看向我,身邊還跟著兩個宮女隨身服侍,那時候我才聽說,她被三皇兄選做了側妃,等到明年春日就要完婚了。”
“三皇兄的母妃是宮中最受寵的蕭貴妃,自從太子去世後,父皇就極其信賴三皇兄,雖礙著傷心的皇後一直沒有立儲,可這天下大勢,明眼人都能瞧出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我以前就羨慕人中龍鳳,自幼得天獨厚的三皇兄,可是卻從未像那一刻一般嫉妒過他。但我還是天真無邪地上前去問她,若是我娶她做正妻,一生隻唯她一人,她願不願意。她就像看小孩子一般看著我,眼神愛憐地摸摸我的頭,其實我隻比她小了不到三歲,我瞬間就讀懂了她眼神裡的含義。”
皇上黯然無光的眼裡突然迸發出一股尖銳的猙獰:“若是她也是看重三皇兄的權勢,看重他以後執掌天下的地位,我或許還能跟他爭一爭,可是她卻讓我清楚地意識到,她愛他,她是因為愛他才願意嫁給他做側妃。那年的杏花樹下,卻成了我此生最痛也最無奈的傷處。”
“所以聖上登基那年下令在宮中種滿了杏花樹,”景映桐突然回想起了什麼,“隻是因為您忘不了當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