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自窩在青雲山澗,死人似的躺了兩日,忽然找到仇歡,問,“你手頭有什麼單身好男人嗎?給我介紹介紹唄。”
仇歡盯著她看了半晌,“喲,鐵樹開花啦?”
隔了幾日真尋來個男人,江湖人稱什麼寶峰齊雲刀的,兩人約在桂州城中,漓江畔的竹鶴酒樓喝了一陣子酒。聊各路兵法、掌法、刀法、棍法,這兄台胡侃海侃,錯漏百出。她耐著性子好脾氣的聽了半個時辰,終於忍不住提點了他一點刀法上的致命錯漏。因為想著,這人是齊雲刀,將來同人生死交戰,也是用刀,刀法決不能不對。結果話沒說完,這兄台氣得拍桌而起,說你個小女娃子懂些什麼刀法?
她便愣住了,說,老子為什麼不能懂刀法?
這位兄台便要與她切磋,還要她自報家門。
她心裡一樂,道,現下才想起要問我名字,便抽長生,說,我叫葉玉棠。
那老哥愣了大半晌,忽然說想起家裡有急事,得回家一趟。
這麼一走,便再沒下文。
仇歡托人寫信去問,那老哥來信竟然責問仇歡:“你說有個閨女想叫我認識認識,你事先怎麼不說是你親閨女?”
仇歡心想,什麼?我還有假閨女不成。
哪怕葉玉棠沒提,仇歡也覺得這個齊雲刀不妥。
過了幾日,又尋來個銀環公子。赴約之前,仇歡將她長生收繳了,又給她換了身淡青色素淨紗衫,給她挽了個什麼倭墮髻,還給她改了個新名字,叫陳白柳,千叮嚀萬囑咐,叫她千萬不可說自己是葉玉棠。
到蒼梧,銀環公子見了陳白柳,倒還挺滿意。一路回了桂州,這公子給她買絹花買緞子,買銀鐲。問她可要伴他仗劍江湖,學過什麼武功,是否想和他學武功。過後還要給她買馬,買兵器。葉玉棠忍耐了兩三日的性子,到今天已是極致,站在鐵器鋪門口,乾脆同銀環公子都交代了,說,“我是葉玉棠,不是什麼陳白柳。”
銀環公子不信。她便上了龍脊梯田去,將長生取了來,同他好言好語說,“葉玉棠你認識吧?就是銅麵生說男生女相的那個葉玉棠。”
銀環公子很傷心,說,“你是葉玉棠,那你為什麼要騙我?”
葉玉棠比他更心力交瘁,“我就是太窮了,招搖撞騙,騙兩把兵器玩玩。你看,這把長生就是這麼騙來的。我看你人這麼好,不想再騙你了,所以就同你講了。”
回到龍脊梯田,裴沁道,“師父叫你扮陳白柳,無非是想你與人多來往幾日,到時候情也有了,誼也有了,再慢慢與人說來不遲……這還沒兩天,你便和盤托出,還來個什麼‘是神兵騙子’,你怎麼想的啊?”
“就覺得挺沒勁的。”
“什麼沒勁?”
“什麼都沒勁。”
以前沒長孫茂的時候,習武,練功,喂招,打架,什麼都有意思。她覺得這些吸引她,有趣,好玩,沒有什麼可以打擾到她。後來有了這人吧,覺得又弱話又多,煩人得要死,隻知道吹牛皮,丟了不知多少人了也不知好好反省,一開始她就想,你他媽的哪兒來回哪兒趕緊消失還老子清淨,煩著煩著,又覺得他有時候既可憐又挺可愛。如今他要成婚了,不來煩她了,卻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本以為找個不錯俠侶,行走江湖相形相伴,便不會覺得有所缺憾。但如今找了來,總覺得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習武也無趣,喝酒也無趣。在屋簷下打坐時,她特彆想能有個人在她耳邊嘰嘰喳喳的……可她再上哪兒去找這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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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鳳穀待到六月,她便又回了少室山。本想拾掇拾掇,去一心嶺找師父,誰知雪邦卻來了信,說什麼要她必得去一趟。
她便去了,但一直拖延到蓮池宴那天晚上,才到雪邦。
月影山莊蓮池宴上,武婢領著她坐到長孫茂身旁時,這四個月來,兩人方才第一次見麵。
她本想笑嘻嘻同他打個招呼,而後再同他說,師姐饞一口龍頭酒多年了,今日同你道喜來,不知有沒有機會討一壺嘗嘗?
但他凝視了她半晌,終究笑也沒有笑一下,她便也沒有問出口。
再後來,宴席開場,長孫家女眷皆在,祖母,姨母,母親,甚至皇後與幾位貴胄皆在當場,她便更問不出口。
更何況那日她一入席,上首幾位女眷便不住的打量她與長孫茂。祖母對她笑意和善,江少莊主看她神色複雜。
他母親看她時,微抬下頜,似不大喜歡她。轉頭同旁人竊竊私語,她本不想聽,奈何耳力好過了頭,卻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長樂公主道,“這位師姐容貌娟秀,眼神中卻帶著幾分野氣,仿佛身體裡住著猛獸。閉眼時溫婉,睜眼時卻是另一番模樣,竟叫人不敢直視。”
他母親輕輕一笑,道,“江湖上越是出類拔萃之人,越是唯我獨尊,目中無人。十之□□,皆是如此。”
再晚些時候,崔宜柔著一身絳色紗衫,姍姍來遲,與他二人相對而坐。
長孫茂盯著她看了好一陣,過後更是一聲不吭。
雖沒有明說,但今日主角是誰,席間眾人皆心知肚明。
周遭眾人,有打趣的,有調笑的。旁人越笑,他越是一言不發。
皇後娘娘看著崔宜柔不住點頭,便又提起長孫茂周歲時,一位得道高人給他掐算的命格。
他母親便說,“那年他周歲宴,也是在雪邦,也是在這蓮池畔。江宗主抱著他,給他掐算命格的,便是餘真人。”
“娶婦賢淑,這便是娶婦賢淑了。”
“模樣十分般配,家世頗為相仿,又都是曾習過武的孩子,更好也沒有了。”
“長孫茂,你說是不是?”
長孫茂擱下筷子,轉身便走。
宴席之中一陣沉寂,過後,席上婦人便又笑道,“是害羞了。”
笑談之聲複又響起。
過了陣,葉玉棠忽然胸中一陣不爽,也起身離席,出去尋他,順帶透透氣。她從未來過雪邦,她被請來彆人的地方做客,不好高來高去,在花|徑、杉林之中尋了小半個時辰,卻意外撞上了少莊主江凝。
她與江凝沒什麼交集,所知的僅是:是個身段優雅美婦人,能獨當一麵,郎君挑的卻似乎並不如人意,又或者僅僅不得江宗主的意。
江凝說她擔心女兒貪玩不肯睡,便離席過來瞧一瞧。
她心頭有彆的事,故隻讚一句,我走路向來快,沒想少莊主行路也極快。
江凝一愣,旋即見她心緒不佳,便溫聲問是否有什麼事,她能幫得上忙嗎?
葉玉棠想想,說她有事來找長孫茂。
江凝便笑道,他今日喝了不少酒,向來是個不勝酒力的,興許是回房睡下了。
葉玉棠心想,也是。
江凝又問,什麼事這麼急,必得今日來說?
葉玉棠道,過幾日我在長安有約,想問問他是否想與我同去。
江凝道,幾日?這麼急?興許可在莊裡住一夜,明日再問他也不遲。
葉玉棠道,他未婚妻子難得來趟雪邦,往後兩日,興許得陪她在山上、太原城中逛一逛吧?
江凝笑道,他向來是個周到孩子。那便正好,女俠可在莊子裡住上兩日,待崔姑娘回家,再叫他與你同去不遲。
葉玉棠雖不願留在雪邦過夜,麵上卻仍點點頭,道,如此正好。
江凝一走,她獨自一人走到後院,卻見到長孫茂與江彤。
他躺在石椅上發呆,江彤在一旁吵吵鬨鬨。聽見腳步聲,長孫茂猛地坐直身子,直直的看著她。
江彤縮在他身後,打量葉玉棠。
她先笑了,“四個月不見,不認識師姐了?”
他垂眼看地,生硬的說,“不是。”
她又問,“不歡迎我?不是你寫信叫我來嗎。”
江彤在奶聲奶氣道,“叔叔成天不高興,娘親叫叔叔寫信,讓他把他師姐叫來的。”
她笑了,“原來是這樣。你是誰?”
長孫茂將她從背後拽出來,“我侄女,江彤。”
仍舊不肯多說兩個字。
她歎了口氣,說,“我是來找你的。”
他一怔。
她又問,“想問問你,過兩天我在平康坊揍獨邏消,你跟不跟我去?”
他忽然一喜,點頭道,“去!”然後又急急一句,“幾時去?”
終於正常了。
葉玉棠也一笑,“本想在雪邦多打擾幾日,但這兒沒個熟人,天氣也不對付。便想先去長安,待你送崔姑娘離去,可以到萬安客店來尋我。”
他想了想,問道,“棠兒不能等我幾日?”
她四下打量一番,道,“不知為何,我不大想呆在這地方。”
他便說道,“正好,我也不想呆在這兒。”
她笑道,“你便將這一大家子人,還有你未過門的妻子晾在這?”
他臉色又沉下來,“可我……沒想娶她。”
她想了想,道,“今日之前,你尚且可以說這話。今日之後,你再想退婚,崔姑娘以後還怎麼嫁人?”
他複又沉默下來。
葉玉棠又道,“今天這一場宴飲大告天下,往後旁人論起你們二人,隻覺得是段佳話。崔姑娘不好麼?既不嫌你吹牛打屁,也不嫌你武功次。你不也對她有意?洞庭論劍,出雙入對……到頭來發現對小姑娘勾勾搭搭是要負責的。你既招惹的彆人想要嫁你,如今真要嫁你,你卻反悔了?”
他笑得譏諷,“也對,我既不娶,為何又要招惹彆人?”
她心頭一酸,輕輕一笑,說不出話來。
他想了良久,複又泄氣道,“那我去問問崔姑娘,與不與你我同去長安。”
葉玉棠點點頭,“好。”
他說完這話,急急去尋崔宜柔。跑到半道,見她起身往山下走去,便追了上來,說,“棠兒,你到渡口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笑著點點頭,
雪邦天氣向來很冷,她等在渡口時,就下起了小雨。
回味著剛才的對話,心想,或許是太原這鬼天氣真的同她不對付,竟令她頗有些煩悶。
最後一班渡船來了,長孫茂還沒有下山。她突然不是很想再等下去,便給渡口的船夫說,“長孫茂回來的話,就告訴他,葉玉棠先乘船離開,與他長安再會。”
船夫戴著蓑笠,麵目和善,人看起來十分好說話。點點頭,道,“你放心,我一定轉告他。雨下大了,先上船來說話。”
一上到船上,心裡忽然便空落落的。
不知怎的,便想起裴沁問她的話:“你與人多來往幾日,到時候情也有了,誼也有了,再慢慢與人說來不遲。”
她盯著手頭的長生,總覺得,這東西雖是貴重,於長孫茂看來,不過是隨手贈與,和蒼梧城中的銀環公子待“陳白柳”,好像也沒什麼分彆?
若他待人人皆好,那她又算個什麼東西。
若他待人人皆好,她又何必如此在意……
思來想去,看著這玩意兒越看越心煩,在太原城中,正巧路過一間解鋪尚未打烊,乾脆眼不見心不煩,走進解鋪,將長生拍在案上。
又去往櫃坊,將自己這些年打雜得的家當如數取出,連帶著那三百兩銀子,總計三千六百多兩,如數送去長孫宅給長孫茂。她隻覺得像醉鬼喝酒上了頭似的,完全忘了自己還了這筆銀錢,手頭一粒銅子都不剩下。
眼見著約戰在即,她先去太乙鎮尋到毛飛廉,賒了二兩銀子鑄劍;又去往永昌茶肆,想找在這兒開茶肆的友人借錢賒劍,卻得知友人今日上平康坊找北裡名花去了。
她便又尋到平康坊,剛入酒肆內坊,抬眼便望見了獨邏消。
他以為她是來找他的,便從樓上走了下來。
他背著七尺鐸鞘劍,她手頭並無兵器。一開戰,她便調運了十成內勁,隻想速戰速決。可誰知,一旦她催逼內力,身體經絡、四肢百骸竟都不受她控製。
眾目睽睽之下,獨邏消一劍將她劈飛十四尺,撞壞一張桌子,一排柵欄。
眾人倍感無趣,一哄而散。
她臂上受了一處劍傷,背上蹭脫一層皮。頭發鬆散,形容狼狽的出了平康坊,一路走到西市,蠱毒方才完全發作。蠱毒來勢凶猛,令她周身青筋密布,麵容可怖,將內坊行人嚇得驚聲尖叫而走。人群四散逃走時,有人從後跟來,武功平平,卻攜有兵器,來意不善。
葉玉棠如今這個麵貌,哪怕稚童要殺她,她亦沒有半點還手之力。
幸好她輕功尚可,拚勁最後一絲力氣,與萬毒噬心的危機,她狂奔而逃,躲入胡人酒肆的酒蓬之下。
卻還是讓人尋了來。
看到那把紮在胸口的□□見血寸寸發黑,她便知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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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日生死一瞬,她心頭並無怨恨,隻有些許悵惘。總覺得似乎有些話未說,有些事未儘,闔上眼前,隻覺得無限的遺憾。
她在遺憾什麼?遺憾到最後一刻,也沒有好意思開口向他討那一壇龍頭酒麼?
葉玉棠在思州城樓頂上發足疾行,至此又忽然停下腳步,將臉深深埋進胳膊裡。
她向來理智豁達,為何今日頻頻回想起的,卻總是這一堆令她煩躁不已的瑣碎事?
而且最古怪的是,這一路走來,她並未留神認路,身體卻仿佛好像無比清晰的知道要往哪兒去似的,不由自主領著她一路疾奔的同時,也令她心頭無端煩悶。
她忽然醒過神來,幾步疾走,腳步一頓,一個翻身,倒掛在屋簷之上。聽到窗戶背後笛聲一響,便猛地推開窗戶。
立刻與窗邊吹奏玉笛,心事重重的少年倒掛著打了個照麵。
那少年一驚,隨後一喜,將笛子背到身後,笑問道:“鬱姑娘!怎麼是你?”
她攀住窗沿,蕩進客店屋子,將窗戶關上。
床榻上蒼白瘦弱的少女,從被子上頭探頭看了她一眼,忽然輕聲呢喃道:“咦,娘親說,按著這個笛譜前幾頁吹笛子,來的會是裴穀主,怎麼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