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那小小洞悉,葉玉棠隨那道視線,望向那間雅室,忽地一驚。
雅室之中對坐的兩男子,其中一個背朝著她,看不清麵貌,聽聲音隻知是個胡人少年。
而這道視線一路追隨之人,此刻正向洞悉坐著。
此人正是長孫茂。
是長孫茂,卻不是現在的長孫茂。
視線裡的他,眼神清澈,麵容仍帶幾分少年氣。
尚未加冠……也興許是蓄發至那時,頭發不長不短,隻剛剛夠束起個小小馬尾,不足以挽作發髻,冠不上罷了。
葉玉棠稍作回想,想起從洞庭到雪邦那數月之中,似乎正是他頭發最難打理之時。因她自己常束個高馬尾,有一日早起順手,便也這麼給他束發。他看著順眼,往後便都束這麼個活靈活現的小馬尾。
在雪邦見到他時,頭發也是這般長度。
是了……正是十九歲的長孫茂。
那這日,也正是她死去之後六七日。
他不知因什麼事著急,一坐下來便問,“你有消息了嗎?”
對麵那胡人少年搖搖頭。
他一拳捶在桌上,埋下頭去,仿佛懊喪之極。
胡人少年又道,“這些天,我倒是聽不少人說起過……不過你是長安城人,想必你聽過的,比我要詳儘得多。”
他靜靜伏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模樣極是消沉。
胡人少年歎口氣,又道,“有人……我是說有人,前日在西市看見她,滿身青筋密布,和劍南道中生蛇蠱的蛇人,起初毒發的模樣極是相像。”
那伏趴之人,過了片刻,忽地輕輕顫抖起來。
胡人少年似也覺得於心不忍,溫聲安慰道,“又或者未必是真的。不過,旁人又說,中生蛇不會立刻死去,會先變成蛇人。旁人還說,蛇人生前執念會無限放大,隻恐怕她一旦化身蛇人,必會來尋我再戰一場……外麵賭場下注都開到天價去了,你若不信這個,恐怕也不會來尋我。我向來欽佩武曲前輩這類女流英俠,心中很是歎惋。你既來尋到我,但請千萬相信:一旦我見到她,必定第一個告知你。”
他埋首臂彎之中,聲音喑啞,卻擲地有聲道了句,“……多謝。”
胡人少年思來想去,不免又是一句勸慰,“但我聽說江宗主向來憎惡夷狄,尤其是苗人。若她真化身作蛇人,卻在大庭廣眾之下向我宣戰,若讓江宗主知曉,恐怕對她不利。你是她最親近之人,故勢必要在她現身之前發現她,將她藏好。不過現下兩三天已經過去,你將長安城翻了幾個底轉天,成夜沒合眼,我這‘戴罪之人’也跟著你睡不好覺。我倒還好,不過疲累一點罷了。你這心力交瘁的找,保不齊她還沒現身,你便跟著她一道去了。你不如好好回家睡上一覺,也想想,有沒有第二種可能?也許,真如另一群人所言,她中的乃是萬蠱之毒,生蛇隻是其中一種?”
這話像是激怒了他。
長孫茂猛地起身來,轉頭便往雅室外走頭走去。
胡人少年“哎”地一聲,亦站起身來,幾步疾追。
葉玉棠視線亦跟著幾步疾走,自屏風躍上房梁,從高處走出雅室,站在長孫茂背後的房梁上,一俯身,看見了十六歲獨邏消的臉。
獨邏消站在長廊儘頭,遠遠叫住他,高聲說,“武曲重諾,興許比起輸掉一場比武,她更在意的,是一些未儘的諾言?你是她師弟,你仔細想想,她從前是否與人有過什麼約定,有什麼誓言,有什麼憾事,尚來不及了。去這些可能處去尋,興許也更多一些機會尋到她。”
長孫茂腳步一頓,急急而走,眨眼消失在長廊儘頭。待他一走遠,廊上那道視線方才跟出客棧。
·
視線疾轉,眨眼之間,她又藏在一處闌乾背後,遙遙望著下頭的東西橫街。
百步之外,街道對麵那一處對街而開的宅院大門卻是眼熟的。
隨著馬匹長嘶,宅中一女子大喝一聲,門外甲士聞聲列戟而攔。
長孫茂長姐喝問他,“你將家裡鬨個雞犬不寧就罷了,長安城裡也給你攪個天翻地覆,找個師姐鬨到無人不知……你還要去哪裡找?你什麼時候才能罷休?”
他聞聲回望過來,令高處的葉玉棠亦能看清他此刻麵容。
許久無眠,眼眶通紅,神情疲憊,語氣虛弱。聽到這話,略略有些迷茫,緩緩說道,“我得找到她。”
長姐有些慌張:“若尋著屍首,為她修葺陵寢,往後年年祭奠;若未曾尋到,便隻當是失蹤罷了。哪怕她活著,你有你的仕途,她亦有她的俠路,作伴到某個時候,卻總是要分道揚鑣的。更何況,她已當了你贈她的兵器,歸還三千六百兩紋銀,便是她已事先與你做了道彆。你婚期將近,又何苦為了這已了情誼,為難自己,為難於我們?這一輩子都找不到,你難不成往後就不過了?”
迷茫過後,他猛地醒過神來,語氣無比決絕,“我得找到她……為止。”
長姐一時愣住了。他一抽馬韁,駿馬一聲長嘶,馳入橫街。一群甲士見他去意已決,不敢阻截;待他縱馬疾馳而去,一眾甲士追了一程,到底卻沒有追上。
那道視線領著葉玉棠一躍,輕盈落到屋頂,隨即竄房越脊,緊緊追了上去。他策馬飛快,身後視線亦始終不急不慢,仿佛被他發現似的,與他維持一段距離,卻始終跟得遊刃有餘。
隱隱隻見濃鬱大霧之中,遠處水上一艘小舟。
霧越來越重,數尺之外已目不能視,那艘小舟也幾度跟丟。這道視線不得己在水麵疾行幾步,跟得比往常更緊了一些。
待船隻將要靠岸之時,葉玉棠隨那道視線一抬首,大霧背後現出一片青山。
是雪邦。
那視線複又領著她低頭,但見小舟在泊雪渡口靠了岸。
長孫茂上了岸去,回頭問船夫,“那天她可還留下什麼話沒有?”
船夫略一思索,道,“她說,她先乘船離開,與表公子長安再會。再沒有彆的了。”
他立在渡口,神色一暗。
呆立片刻,抬頭望見隱於雨霧,幾近像是要通往天塹的山莊長階,稍有猶豫,便又抬腳往階上去。
走出幾步,船夫便撐著小舟便離了岸,去往那頭渡口。
長孫茂聽見水聲,腳步一頓,忽地回過頭來。
葉玉棠與他視線一接,心臟莫名一陣狂跳。
領著她看去那道視線仿佛也有些慌亂,猛地轉開視線,哪怕有大霧遮蔽也覺得不足,一旋身,複又藏匿於湖心小島一株枯萎桃花木背後。
長孫茂視線在大霧之中尋覓無果,複又轉過身去,沿石階上了山去。
轉頭一刹那,眼中儘是失落。
這依舊是多年前她所熟知的那個頑劣、稚拙的長孫茂。
可那樣一個長孫茂,怎麼如這般困窘潦倒,走投無路,簡直失魂落魄到了極致?
葉玉棠正欲隨跟著那道視線追上長孫茂,卻再也邁不動腳步。
胸中一陣酸澀,臉上一癢,伸手一拂,撫到了一行清淚。
淚眼迷蒙之中,她睜開眼來,入眼依舊是思州城的寂夜。
一轉頭,發現謝璡坐在書案上靜靜望著她,手頭拿著支頗不起眼的醜笛子。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問:“你怎麼還沒睡?”
謝璡一愣,道,“我不該睡,也睡不著。想著笛譜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便想起來琢磨琢磨。”
葉玉棠道,“你拿過來給我瞧瞧。”
謝璡從桌上跳下來,執著笛子與燒焦的笛譜走到她跟前,道,“少莊主說,這第一至三章是‘引魂’,就是喚人前來,卻好像沒什麼用?”
葉玉棠捧在手頭翻了翻,忽然笑起來。
謝璡道,“鬱姑娘笑什麼?”
葉玉棠道,“一至三章已被儘數燒毀。你翻出這一頁,是從第四章起頭的。”
謝璡慚愧道,“原來如此!第四章起是‘追思’,那便是完全不同的效力。少莊主告知於我,我百試不靈,還以為要麼世人誇大這笛譜效力,要麼是少莊主哄騙於我……”
這人在耳邊因驚喜而略顯聒噪,葉玉棠聽見“追思”兩個字,卻忽然一怔,想起巴瑞瑛說謝氏的什麼玉笛勝過玉龍笛之處在於引人共情。也就是說,玉龍笛能做到的某些事,謝氏的玉笛也能做到……
既有玉龍笛譜在手,那這個“追思”的意思,會不會和巴瑞瑛盤瓠笛的效用相當?
話句話說,也就是在剛才她冥神之時,謝璡吹這巴獻玉手寫“追思”之章,威力勝過盤瓠笛,引出盤瓠笛所不能引導的另一段記憶?
倘若如此,那她剛才做的,可能就不隻是夢,而是某個人親眼所見,方才能經由玉龍笛譜,領著她去看的一段真實發生過的記憶。
葉玉棠回過味來,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叫了一聲,“謝璡。”
謝璡停下聒噪,微微偏頭,嗯地一聲,“鬱姑娘怎麼了?”
她說,“你再接著吹笛,就依著這笛譜四至六章。”
謝璡呆住了。
她臉色陰沉,說話也凶狠幾分,“一直吹。不要停!”
謝璡不知她是何用意,但見她分外嚴肅,知道這麼做必是有用的,一愣之後,笑應一聲“好”,便也照做。
她倚著窗,在笛聲之中緩緩闔眼。
混沌光影裡,又漸漸睜開眼來。
入眼是雪邦上山的長階。
長階儘頭的是一片大霧。
有人在前方大霧之中一路往山上疾奔,輕功不佳,故腳步虛浮。
那道視線領著她追了上去,一路躡足隱蹤,沒有半點聲響,故哪怕不過數十級階梯的距離,前頭那人亦始終不曾察覺。
直到上到七歲崖上,視線方才豁然開朗起來。
這裡有不少武功極佳之人,故那道視線亦越發小心翼翼起來,一上到七歲崖,便躥上房頂,輕手輕腳的跟著下頭那人。
路上遇見每個人,皆會停下腳步,略顯驚詫問道,“表……公子,怎麼突然回來了?”
他皆不予置喙,腳步匆匆,亦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兩手推開前來阻撓他的武婢,直接闖入驚鴻山莊,輕車熟路穿過一片杉林,來到後院回廊石椅之畔……那日二人作彆之處。
院落之中,依舊空無一人。
葉玉棠胸如擂鼓。
這果然不是夢……可這又是誰留下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