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茂突然想起了什麼,“不行, 不能待在這裡。絕對不能讓叔父見到你。”
正說著, 有人往酒窖走來。一蹦一跳, 腳步輕快, 不是習武之人。
來人立在酒窖外, “表公子, 少莊主請你去遊龍閣一敘。”
原來是之前被他遣走那名酒婢。
“興許家人曾從長安差人來問,”他想了想, 拉著她的手說, “遊龍閣離這很近, 你在這稍稍等我。”
她點點頭。
長孫茂去石院門口應了一聲, 再轉頭來, 方才所倚之處卻沒了人影。他有些許慌亂,想要回去尋她,一片杏葉落在他肩頭。伸手去拾, 葉片卻又打了個旋兒,蝴蝶似的向前飛去。
葉玉棠倚在大叢杏葉背後,兩指輕攏,遠處那片杏葉便又飛出些許。
她不由微微一笑。
他也笑起來,大步隨那婢女離去。
杏葉一路飄到遊龍閣腳下,落入灑掃婢女笤帚下的落葉堆中,便不見了蹤跡。
她無聲無息倚著博風板, 聽江凝與長孫茂廊下說話——
她除卻要搭理山莊上下事務, 還要照料臥病的丈夫與幼小女兒。日日如此, 至夤夜方能歇下,整個人乏得快說不話來。長孫茂與她並不算熟絡,禮敬之外更多幾分欽佩。幾句寒暄過後,廊下陷入長久沉寂。
江凝沒問他來意,抬眼瞥見他眼眶泛紅,輕輕一歎,忽然說道,“穀雨前後,你母親曾來找過我。”
長孫茂倒不意外,“是說婚事?”
江凝嗯地一聲,“姑母說,她與殿下屬意這門婚事許久,如今終於同崔城主說定下來。崔姑娘溫婉止雅,明禮卻不嬌氣,你向來最欣賞這一類女子。你卻不知為何,怎麼都不肯答應了。我們眾人都說,大概正是玩心重的時候,將他綁回去,成了親,自然就服人管教的。那天祖母也在場,祖母卻說,‘他是不是有屬意的人了?’”
江凝說完這話,便去打量他神色,似是以眼神問他,是不是這樣?
長孫茂往梁上一看,沒有回應。
江凝接著又道,“我們眾人一時都覺得是這樣。祖母便說,‘若有其人,不如由我做主,將兩個都請過來,我親自瞧瞧。’姑母似乎有些為難,道,‘隻怕是他一廂情願,彆人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祖母便說,‘若兩人兩情相悅,豈不大家歡喜?’這事這麼說定,姑母看起來卻不大歡喜。私下底,我尋到姑母,問她究竟為何憂心。姑母說,‘那獨行俠似的江湖女子,是蟒伏於林,龍遊於淵。叫她來日困於樊籠,怎會自在?且不說她將不將我兒放在眼裡,哪怕她一時真肯囿於藩籬。哪天不快活了,隻想拋家棄子隨心而活,舉家上下,哪怕勞動哥哥親自出手,也未必能將她攔下。’我方才知曉,原來是她。”
屬意於……我?葉玉棠不禁一笑。
他不過是貪玩,不想突然間多個老婆管教罷了。前些年出家做和尚躲過一回,這回又拿她開涮做幌子,到底還是逃不過。
長孫茂道,“那時少莊主叫我請她前來赴宴,其中竟有這樣緣由。”
江凝微微擰眉,似乎有無限愁緒。揉揉額角,方才接著說道,“姑母雖並未對你寄予厚望,卻獨獨希望兒女廉靜、子孫孝悌。若一早知道她於六弟而言如此要緊,我絕不會……”
長孫茂追問道,“絕不會如何?”
江凝慢慢說道,“姑母深信命理之說,便道,若她實在為難,不如請人為你二人合一合姻親八字。卻沒想,姑母由此做了決斷,請崔姑娘赴宴之時,私下裡同崔家敲定了婚事,又對姑父聲稱是祖母的意思,事已至此,誰都不敢違拗……”
江凝話說到一半,忽然哽咽。
婢女端來暖茶,她飲下一口,嗆咳起來。
孔婆婆替她捶了捶背,緩了好久,江凝卻仰在躺椅之中,哭得越發悲戚。
此情此景令葉玉棠屬實相當詫異。她與驚鴻仙子不過隻有幾麵之緣,想不到她竟會為自己身亡而傷神到幾度失語。
女子成家後,遇事不順,是會多愁善感些。兼之少莊主是俠女豪傑,物傷其類也不奇怪,她便沒往深處去想。
末了,江凝實在倦極,擺擺手,逐客道,“雪邦不宜久留,你且快快離去罷。”
對江凝這番舉止,想必他也十分困惑。待踏出遊龍閣門,見麵前忽又隨風飄起一片小小銀杏葉,此人眉頭方才舒展開來,兀自笑問道,“接下來想去哪兒?”
那片杏葉向前縱出一段,聞聲緩緩飄落在地。
他腳步一頓,道,“回山上看看樊師傅?”
杏葉複又隨風而起,在空中輕盈打個圈,飄飄蕩蕩向山道去了。
他亦一路跟隨,闊步下了山去。
追著亂飛的杏葉而來灑掃的婢女,見到此情此景,驚詫地呆立了好久,喃喃道,“表公子可真是病的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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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一路,她隱匿行蹤,間或給他留下一個隻有兩人能懂得的暗號。無人處偶爾露麵,至入夜方才潛入客房之中,悄悄躺在床榻空處和衣而臥。
日曬久了,肌膚上都會起一層淡淡細鱗。第二日入洛陽城,他便尋到一家裁縫鋪趕做了幕籬,出了城郊,掛在一株杏花樹上。打了尖回來,幕籬便不見了。複又將一疊魚生置在樹上,細密樹葉之間,一隻起了鱗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清涼觸碰。過後,魚生便被收走了。
靜靜等一陣,待兩粒熟透的杏子落入枯草之中,他笑著拾起,便又騎馬向少室山上去。
師父去後無碑可憑吊,去往琉璃寺拜山的香客在狹小山道上熙來攘往;故她依舊隻能藏於暗處,不敢與他並肩同行。
樊師傅本隻是個飯頭僧,尚不及替師徒二人悼亡,卻不得不先為彆的事忙活起來。每日早起添油點燈,下一碗清湯寡水的素麵,灑掃香堂、擦拭佛像,換去被雨水沾濕的白色紙花……做完這一切,天不過才蒙蒙亮,前來祭奠的施主便夠他接應好一陣。
前幾日忙到一整天喝不上一口水,至這一日,方才好上一些。因下了一整日的小雨,山路難行,過了午後,香客便漸漸稀少起來。樊師傅就著早晨炭火餘溫烤上一隻胡餅,院中捶腿,方才喘上一口氣。
一見到長孫茂,幾步上前來握著他的手,兩行淚淌下來,直歎氣道,“你看,如今這般,樊師傅都不能同你賀喜了。”
他垂下頭,“實在也沒什麼喜好賀的。”
難得相聚,實不願如此沉悶。
他與樊師傅在石凳上相對坐下,展開油布包,露出裡頭這一路來的“戰果”:熟透的杏子,桑葚,柑橘,大棗……零零總總十多種果子,皆是她這一路上摘來的。
樊師傅雖不知他突然前來為何攜這些野果,但也知曉是孝敬師傅的,舀了井水將果子清洗乾淨,又是一番感沛,“大師生前除了我這手齋飯,也就愛吃一些瓜兒果子的。往回,大葉子每每從外頭回來,總不忘給師父尋些好吃的果子,也是為難她有心。如今……”
長孫茂岔開話題,“往後,樊師傅作何打算?”
樊師傅道,“如今山上香客尚且還多,若閒下來,日日睹物思人,隻怕一把年紀經受不住。過些日子,來祭拜的人少一些了,便離山回鄉去,省的日日想著從前與大師下棋的日子——你小子也是,往後沒事,彆老往這山上跑,怪傷心的。回家過你的好日子去,婚期定了沒有?”
長孫茂不語,隻從樊師傅手中接過洗淨的瓜果,奉到佛像前。
樊師傅走到齋食堂,揭開爐蓋,忽然愣了愣。
裡頭空空如也。
樊師傅摸摸腦袋,道,“我明明記得溫了隻胡餅,怎麼沒了?想你師姐,從前我在灶上做飯,她也總愛來偷東西吃,好像上了桌就不香了似的……哎,你看我,這睹物思人的毛病,總不見個消停。日子依舊,人越發傻了。乾脆重陽一過,便收拾東西回鄉去罷……”
長孫茂聞言回頭,忽地一笑,道,“我幫樊師傅劈柴。”
樊師傅從柴房拾了捆柴出來,聞聲說道,“倒不用。哦,隻是大葉子出門前,去藏經閣借了幾本書沒還。我騰不出身去,也不懂那邊的路數。正好今日你來了,若有空,幫你師姐將書給還回去。”
長孫茂從經堂走出,遠遠問,“書在何處?”
樊師傅道,“大葉子那間僧寮,床上不就是?”
他走過長廊,推開第二間屋門,便見她盤著膝,靜靜坐在通鋪中間,手頭掰著胡餅,膝上置著一本臨走尚未看完的書,邊吃邊翻書,並未留神有人立在門外看了她許久。
有香客冒雨前來,樊師傅急著去門前接香,走進長廊,詢問一聲:“尋見了嗎?”
他應道,“尋見了。”
再回頭,通鋪上已沒了人影。
寮房窗戶大敞,外頭雨星子濺進屋來。門邊置著兩把紙傘,他拾起紙傘,匆匆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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