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下著小雨,一群小沙門彙聚於東麵曠野的草棚下聽經打坐,一位為首的師兄正為諸人講著《心經》。藏經閣外講經壇本是個熱鬨所在,此時除了三兩被罰弟子,壇場上四麵寂寂。
藏經閣中常有護院高僧把守,又有接引師兄輪值。他本想叫她在無人處等他,一轉眼,身旁影子已上了飛櫞。他執著油布包的舊書,從大門而入。
無人冒雨前來,藏經閣中空無一人,隻零星點了幾支燭。天色昏暗,閣中更是昏沉沉的,適合午後打盹。
接引師兄趴在桌上睡得正香,長孫茂走進閣中,將書置在桌上,沒吵醒師兄。
梁上人膽大了起來,落在二樓闌乾上,身影一晃,輕手輕腳走進了書閣之中。
他抬頭一瞥,匆匆上了樓去。
外頭風雨大作,藏經閣門窗緊閉;架幾案貼梁而立,層層疊疊;些微燭光,些微天光,也被一篩過,落到狹小過道之間,隻餘零星的搖晃燭影。
在此處說話,若讓人聽到,也不知他在同誰聊天;倘若看到,也看不出不是尋常人,反倒是個難得能安靜談天的所在。
她坐在兩架典籍中間,麵前一本經書攤開放在地上。因入室內,故將幕籬摘下,掛在背上,在地上投出一團小小的影子,甚至比幕籬尚要小上一圈。
從前她常獨來此處,有時一呆就是一整日。總的說來,少室山上每一峰每一樹她都熟到不能再熟,是任何地方都不會有的自在。也正因如此,醒來後,她能想到的唯一居所,便是這裡。
長孫茂往常極少與她同來藏經閣看書。此時見她席地而坐,無比自如,忽然想起什麼。
與她相對坐下,看了她好一陣,方才說道,“棠兒,我想自立門戶。”
她抬頭看他一眼,似乎不知這番話是何用意。
他解釋說道,“我不能讓你總跟著我這麼東躲西藏的,既危險,也辛苦。樊師傅回鄉之後,琉璃寺鮮少有人登門,這山上倒可以長久住著。話雖如此,衣食住行,卻也處處不便。我是說,如果我有所單獨的宅院,來往出入不受旁人指摘打擾……棠兒願與我同住麼?”
她微微偏了偏頭,似乎不解其意。
“但我尚未成家,不能自立門戶,”他深深看著她,眼神出奇明亮,“若我自立門戶,棠兒願不願意同我待在一起?”
她埋下頭,隻管看她的書,不理他。
他一時慌了神,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論理說,若未成家,不能立戶,更不能隨意置彆院。否則若落入旁人耳中,不知會生出些如何奇怪的論調,遭人口舌非議,更會令棠兒受委屈。若自立門戶,請三兩口風緊的婢女廚子上門照料飲食起居,如此一來,更無旁人打擾。棠兒來日若是身體有恙,請大夫也方便得多。”
葉玉棠心想:這人的意思,是想要及早娶崔姑娘為妻,方便立宅院藏我這個蛇人師姐麼?倒是難為他有心了。隻是你兩正新婚燕爾,添我一累贅在近旁,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嫌尷尬麼?
那時的她似乎也想到這般情形,從書間抬頭來,意味深長看他一眼。
一通胡言亂語過後,他覺察到自己說了引人誤會的話,醒悟過來後,一陣惱火。
站起身來,背過去深深吸了口氣。旋即,決意豁出去一般,走近一步,複又在她身前跪坐下來,像極了履行某種承諾之前的莊重儀式。
他近在身前,沉沉一聲:“棠兒願不願意委屈委屈,嫁我為妻?哪怕隻當是權宜之計。”
葉玉棠一陣愕然。雖然明知他這番話說得懇切,卻也下意識以為自己又被消遣了一回。
那時她亦抬起頭來,似乎想看看他接下去還會說什麼。
這時候她本該說些什麼的,可她既說不出,也不知該如何表達。
“不知這話會不會惹惱你,但該說的也說了,不該說的也得叫你知道。以前我說想娶你為妻,都是出自真心,也是借酒壯膽。我一身臭毛病,這番話從我口中講出,任誰都會覺得輕挑。哪怕全天下人都以為我言行不端,也都不打緊,我獨怕惹你憎惡,令你想起親生父母,為此心頭不快,怕你對我心生厭棄,自此一走了之,連跟在你身邊也成了奢望。棠兒從未想過要尋俠侶為伴,故我自以為隻要能賴在你身邊,便有一輩子可以慢慢消磨……早知有這一日,我一定會更早一些告訴你。”
一番話好像用儘了渾身力氣似的。說完之後,他嘴唇發乾,眼眶通紅,靜靜盯牢她,眼神熾熱,帶著些懼意,還有些視死如歸。再開口,嗓音有些微喑啞,“棠兒,你願意麼?回答我好不好。”
葉玉棠腦中一片空白。
她是震驚的。小部分是出於他說的話,大部分是出自於說著這番話的他臉上壯士赴死的表情。起初的震驚與羞惱,也一點點被自己對他的心疼所消解,往細裡去品,甚至還有一絲甜。
很難說清究竟是何種心情——她實在想不到,她親自蓋章的兩京第一厚臉皮,會害羞,還會委屈。
她心軟了,同時又很氣,想給他兩拳。
你他媽的現在說這些做什麼……欺負老子不能說話是不是?
微微錯愕的瞬間,她看見長孫茂眼神因她的沉默而生出失落,自信仿佛也隨之一點點潰散。
他移開視線,漸漸有點不敢看她。
片刻之間,她發現自己忽然動了。
抬起頭,與他相視。
細密長睫垂下,顯得有些神色黯然。頰上不知何時受了傷,小小一點結痂、發炎,掛在臉頰中央,像一粒紅黑小痣……再往下,蒼白的唇輕啟,似乎想再坦誠些什麼。
視線稍作停留,她傾而前趨,毫不猶豫的吻了上去。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
葉玉棠胸如擂鼓,強作鎮定。
她傻掉了……這麼直接的嗎?
見他被驚到失語,她挑了挑眉,仰頭一笑,幾近挑釁。
“棠兒,”他回過神來,幾近不可置信地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她點了點頭。
旋即再度靠近,倏地咬住他下唇。
葉玉棠尚未從方才那一吻中回神,此刻幾近目瞪口呆,一時之間隻想挖個地洞就近將自己埋了。
心臟狂跳不止,又莫名覺得一陣爽快。
長孫茂微微睜大眼,一時間呼吸都亂了,猝然趨近,將她整個壓在背後架幾案上。
窗外秋雨驟停,一縷午後陽光透過窗縫灑落在兩人身上。
她仰頭,看清他嘴唇上殘留的齒痕,不由笑起來。
他卻不知看到什麼,也許是她黯淡的眼,又或是她脖頸上沿青筋而生的淡紋,震了一下,回過神來。
哪怕此時狂喜也變作苦澀。
大喜蕩心,痛心煩性。他閉了閉眼,千萬種說不出的情緒梗住胸口,笑與欲與淚一並忍住。
亂發掛在耳後,眉心印上輕輕一吻。
他抬起頭來,眼底柔光流動,輕聲問,“棠兒和我回家嗎?從此隻你與我,再無旁人打擾。”
與他相視的瞬間,前塵舊事忽然似潮水一般漫溯上來。
想起琉璃寺院中被大雪壓垮的竹枝,想起窗台上三支梅花,想起無數個夜裡擁被而眠的輕笑,想起杏花樹下打盹的人,想起日月山風沙裡同韋閣主與大日輪教徒說莊子與《大宗師》時口若懸河的笑顏……
夜郎寨外,茶花田中那一幕。
——棠兒,想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
是她主動招惹的,每一次都是。
她看見自己點了點頭。
多年心事至此豁然開朗,愧疚卻依舊無處消解。
垂下頭,將臉埋於膝上,懊喪地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