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書房啞仆何其熟悉。她一進到屋中,四下稍作一看,便知沒有丟書。
那他為什麼說丟了?啞仆遲遲不敢回頭。
她找書時,長孫茂便立在門旁打量她。穿堂風大,忽地將門吹來關上。
“砰!”地一聲,啞仆嚇了一跳,咽喉之中不自覺溢出一聲細小嗚咽。聲音尖而細,是屬於年輕女人的。
長孫茂笑了一下,“你果然會說話。”
啞仆肩膀微微聳起。
“你剛才有什麼要說的。”
啞仆搖搖頭。
“為什麼又不肯講了?”
啞仆隻是不答。
長孫茂倚著門,頗為貼心替她想了一陣,“哦,你怕被劫複閣當作賊子細作。”
說話間,巴瑞瑛在外頭關切問道,“出了什麼事情?”
長孫茂推開窗戶,“丟了點東西,我問她兩句話。”
巴瑞瑛又問,“要緊嗎?”
“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哦,那便好。”
外頭又歸於安靜。長孫茂回過頭來,接著說道,“偷盜劫複閣秘聞,你知道下場是什麼?何況這裡是閣主私宅。明日阿羅紗便回來了,你猜她怎麼收拾你?”
啞仆不知他出的什麼招,心頭莫名地怕,不由伏跪下去。
長孫茂半蹲下去,打量她表情,“你不會說話,阿羅紗覺得用著放心,便給你這個替他看宅子的差事,誰知你是裝的。你若不是賊,也不怕被說成是賊,那你裝聾作啞是為什麼?”
啞仆搖搖頭,埋低更低。
長孫茂琢磨了一會,“你待他極好,卻不圖什麼,難不成你真是他某個相好?”
這本就是句玩笑話。話音一落,啞仆卻忽然轉開頭,不敢叫他看見表情。
長孫茂突然說道,“是了。他熟知你聲音,你怕他認出你。”
書房之中陷入死寂。
長孫茂慢慢站起來,低頭靜靜看著啞仆。
她伏的極低,一聲不響,看不見臉上表情。柔軟羊毛長毯上卻漸漸浸出一行濕印。
長孫茂笑起來,“是了。我這就著人去將他叫回來,讓他認一認你,免你二人相思之苦。”
話音一落,但聽得一聲,“我對不起他……”
這五個字說的喑啞虛弱,帶著抽噎,幾乎快要斷氣一般。
長孫茂深吸一口氣,按捺著問道,“如何對不起。”
也不知是哽噎住,還是心裡又生出了猶豫,啞仆沒能立即說出話來。
便聽得他毫無感情的一聲:“我耐心不多。思州城事無巨細,皆逃不出劫複閣探子眼底。如今這院子裡大大小小六七個人,但凡我走出去說一聲你的不是,江映一天之內便能知曉。你自己斟酌,你儘可以試試。”
啞仆以衣袖撫去臉上淚水,緩緩說道,“我曾被人指使,偷偷接近他,又拋棄他。我對不起他,可我沒地方可去了。我隻能呆在這裡。”
長孫茂問,“何時,被誰,他可知道此事。”
“他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啞仆閉了閉眼,兩行淚劃下來又被她拭去,“我叫雲碧,那年我十五歲,論理本該嫁去巴蠻,但我不肯,然後逃了出去,在思州遇見了江映。他長我兩歲,是個中原少年俠客,武功很高,卻誰都不搭理。我見他呆裡呆氣,覺得好玩,總忍不住去逗他玩,可誰知他這麼好……將我自己也逗了進去。那兩個月過得很快,他要回中原論劍,我也必得回去巴蠻了。因為我知道,我逃了出來,我妹妹萍月便會替我受苦。他說他一個月後回來,與我約定在小東山相見。”
啞仆語氣輕而淡,裡頭似有無限悵惘。
長孫茂道,“後來?”
啞仆道,“後來,我回寨中待嫁,聽到他論劍一試成名的消息。他是第一公子,我真替他高興。那天我大哭一場,以為與他不會再見。沒想那個人找到我,問我,若能令我與萍月都不嫁去巴蠻,也能治好我與妹妹血症,還能與江映重聚,問我肯不肯答應。我問他怎麼做,他說隻要聽他的行事便是。這麼好的事,我怎麼會不動心?我自然答應。他讓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我回到江映身邊。”
“‘他’,是誰?”
啞仆道,“我不知道。他麵容忠厚,個子矮小,想是巴蠻人,旁人都叫他‘瘋子’,做事很瘋,也極有手段。”
長孫茂沉思一陣,接著問,“你回去找江映,又為什麼拋棄他?”
啞仆道,“瘋子讓我這麼做的。”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瘋子似乎恨極了江映與他父親,但凡聽見江宗主與他父子不和的消息,瘋子都開心極了。”
“之後呢?”
“瘋子叫我離開江映。我怎麼舍得,可我若不走,妹妹怎麼辦。我留下絕筆信,叫他‘忘了我’,便回到雲台山。可我怎麼會真的就這麼離開他?”啞仆輕輕啜泣起來,“那時我回來,想救出妹妹,準備帶她一起逃走,去中原找江映。可我們剛逃出何蠻寨子,便被周遭洞崽苗與爺頭苗一同圍困。逃巴氏姻親,是對女媧娘娘大不敬,是要綁女媧柱燒死的。直至瘋子出現,叫他的隨從替我們引開了幾支苗人。瘋子最後給了我一次機會,叫我假意嫁給蛇母,伺機替他偷一樣叫‘神仙骨’的東西。他說,可這樣一來,我便成了巴蠻與何蠻的罪人,萍月必會受族人指摘,她還那樣小……我叫瘋子先將萍月安全送到江映身邊,我才答應瘋子的要求。他果真遣人將萍月送去長安,而我也嫁入巴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