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起她在亭間所刻招式,牽動銀絲抵禦三劍。
截得很準,三劍劍鋒抵在銀絲之上,這招式確實與大悲杖效果相類。
可下一瞬,一股無形力勁迎麵襲來,將他掀翻出去。
他負手薄引牽絲,接三段後躍,勉強穩住身形,忽地明白——大悲杖法能禦萬物是不錯,也也隻能抵禦有形之物,比如劍鋒。
劍鋒雖擋住了,無形劍氣卻難抵擋。
一邊想著,一遍又躍出數尺,閃開接續而來的五道劍氣。
方才立足之處乃是一處溪麵小石。
在他避開瞬間,水霧被劍氣衝開,水麵陷下五道凹坑。
凹坑工工整整,並無水星四濺。
叮咚清響聲中,水坑一陷即回,水霧一散而返。
這股劍氣收發自如,無分毫偏差,幾可算得爐火純青。
看著那處水麵,長孫茂幾乎立刻就明白過來。
他捫心自問,哪怕他垂手擊水,也未必能控出這般穩勁力道。
他贏不了張自明。
這個念頭出現時,他抬頭又往道人望去。
道人仍立在方才那巨石處,也向他望過來。表情依舊很淡,漠不關心似的,手頭動作隨視線停留而隨之一頓,似乎等他說話。
張自明在等他求饒。
道士確認他打不過自己,所以不想讓他拖延下去,這對誰都不利。
隻有讓他快一些認輸,他才不會傷得更重。
我打不過他。
他也確定我明白這一點。所以準備隨時停下,等我開口求饒,以免將我重傷抑或取我性命。
長孫茂立刻讀懂道人眼神。
但下一刻,長孫茂微微傾下去,一身足備五弓,抬眼看向張自明。
他不會罷休,張自明也明白過來;旋即眉心微蹙,一袖拂出,劍伴千芒向他疾刺而去。
刃未至,劍光已將他整個籠罩,劍氣已無可閃避。
長孫茂退無可退,繃住絲線,截擋周身劍氣。
劍氣與銀絲相觸迸發火光,四濺火光忽地衝飛出去,於水麵拖拽出一道數十尺漣漪。
長孫茂猛地撞上山壁,跌墜下來。
煙霧散去,他腹腔不由自主一抽,一口血從齒縫滲了出來。
張自明遠遠望過去,與他相視,手頭動作稍作一頓,仍是那個表情。
決計不會手軟,仙人墓勢在必行,隻等長孫茂開口求饒的表情。
長孫茂咬緊齒關,咬得額上青筋一現,力道之重,以免自己頭腦不清醒時講出違心之言。
而後撐著身體,緩緩站起,手動了動,似乎想抖出牽絲,奈何手指發抖,摸了幾次都沒摸到機竅。
張自明歎口氣,閉眼搖搖頭,袖隨手卷,旋於半空的長劍倏地陡轉,複又向那山崖下重擊而去。
長孫茂抽不出絲,又無可避讓,隻得手持談梟,以整節短棍格擋。
重壓之下,他跪倒在地,一腳陷入水中,一腳塌入泥濘裡,被壓低數尺,淺水與泥皆沒至腰際。
至此,程霜筆已不忍再看。
如今張自明,內外兼修,氣劍雙絕,自然遠勝當初。
十年前的江映,恐怕也遠不敵如今的張自明。
可如今的長孫茂,卻也難及十年前的江映。
哪怕有李碧梧牽絲翎在手,有葉玉棠手寫龍虎劍破解訣竅伴身,也絕無半分可能能令他敵過張自明。
想到這,程霜筆悶聲說道:“這……這怎麼可能贏。”
不由順了口氣,收回視線,打量亭中人。
周遭靜得異常。
另外兩人皆紋絲不動。
葉玉棠則一動不動望向遠處,遠處“鋥”地一聲,她便輕輕一顫。“鏘”地一擊,她整個人都縮小了一圈,有如做錯事的孩子,長孫茂挨的每一下都像責罰,悉數到他身上。
程霜筆又閉了閉眼,心頭一揪,望向另一處闔眼冥神的李碧梧,猶豫著開口,“李師叔,你……不幫幫他?”
李碧梧沒應。
程霜筆站起身,“他這樣下去,不行的。”
李碧梧忽地笑了。
程霜筆道,“師叔為何發笑。性命攸關,這很好笑?”
李碧梧仍笑了一會子,方才說道,“明明已將可贏之法交到他手頭,卻不用,還指望我怎麼幫他?”
“可贏之法?”
程霜筆沉吟片刻,想起他與張自明打鬥至今,自始至終用的是談梟之內所攜長絲,裡頭絲線雖與牽絲翎勾連在一起,但絲上毒性甚微。
最毒的是翎,小小一葉翎,上頭溝壑叢生,積液沿絲淌入,流入翎上凹槽之中。一旦嵌入皮肉,倒刺在其間拉扯鉤掛,毒液立即滲入血、脈,淌入四肢百骸,其滋味可想而知。
長孫茂始終未發碧翎,倘若出手,一著不慎,張自明必有性命之憂。
思及此,程霜筆出言道,“張自明讓他三招,劍氣雖急烈,卻下手克製,長孫茂自然不可以毒翎攻他,若真毒殺張自明,絕非義舉。”
李碧梧哈地一笑,“毒殺張自明?你瞧他那樣,能毒殺張自明?”
話音一落,聽得“轟”一聲巨響,長孫茂倒栽入水。
張自明望著他落水之處,靜靜等待。
水麵波紋漸漸平息,卻不見有人出水來。
程霜筆見情形不對,高喊兩聲:“長孫茂,長孫茂!”
無人回應。
程霜筆自涼亭探出身,“這破什麼墓,既然彆人非去不可,咱們又技不如人,不去也罷。不如另尋他法,留待來日,將性命給折在這裡便不好了。”
仍無人回應。
程霜筆一時著惱,脫口罵道:“長孫茂,你他大爺的……你他大爺的認個慫怎麼的,認個慫不丟人!你若於此處丟了性命,叫小葉子怎麼辦?”
依舊沒有回應。
程霜筆一時泄氣,一拳捶在石柱上,忍了忍,轉頭走出湖心亭,決定去水中將長孫茂撈出來,再替他告個饒。
剛走出幾步,忽聽得李碧梧在身後一陣狂笑。
長孫茂決計贏不了張自明,李碧梧也決計見不到李碧桐——也不知有什麼可笑的。
但這震徹山穀的笑卻令程霜筆起了身雞皮疙瘩,不由停下腳步,回頭去看。
李碧梧打量這山穀,高聲喊了一句:“李碧桐,李碧桐——”
這一聲喊魂似的叫法,幾近穿雲裂石,莫說遠處仙人墓裡,怕是天上仙人也都能聽見了。
回聲消弭,李碧梧複又喊了聲,“我知道你就在這山中!何以躲著不敢見我?”
話音一落,幾隻瘦鳥從雲間振翅而飛,遠看似鶴,偶然迸出幾聲鳴叫,起初似鐵器相交,再聽又如刺耳大笑,於空穀之中回蕩不休。
李碧梧眉間一抖,袖下微動,一道銀絲一擊即回。
瘦鳥驚叫著墜落下來,砸入溪水,漆黑血水沿著溪石湯下山澗。
山間安靜下來。
李碧梧複又喊了一句,“李碧桐,你若執意躲著不肯見我,寶哥的好女兒便要死在——”
山峰之上,忽地傳來個聲音,將李碧梧打斷:“何人殺我白鸛?”
說話的是個少年,聲音稚嫩,絕不會是李碧桐。
李碧梧笑一笑,問道,“你是何人?”
少年問,“何人殺我鸛鳥?”
李碧梧換了個問法,“李碧桐是你何人?”
少年隻得答道,“我乃歸月大師座下藥童子。”
李碧梧笑道,“歸月,是她法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