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寧這麼想著便回了一下頭。
然而夜色寥落,那裡無論怎麼看,也並沒有藏住一個想象中纖長的身影。
孟寧抽完一口煙,往員工餐廳走去。
溫澤念的打火機還裝在她褲子的口袋裡,每走一步,就輕輕撞著她的腿。
然而人生的事大抵就是這樣,準備好的時候往往落空,而真正發生時從不給你準備的機會。
從室外回到員工餐廳,要路過一間休息室。偶爾員工們用完餐時間不趕,會在這裡閒坐上一會兒聊兩句。
這時大家都在聚餐,休息室想當然是沒有人在的。可孟寧往餐廳方向走的時候,眼尾偏就瞥見,一抹黑色裙擺溢出了休息室的沙發邊緣。
要不怎麼說好奇害死貓呢。
其實孟寧略有些喝多了,大腦反應比平日裡遲滯些,在並沒有反應過來那黑色裙擺意味著什麼的時候,她下意識扭頭望過去。
然後便對上了溫澤念那雙眸子。
她指尖蜷了下,因忽然停步,口袋裡那枚打火機又因慣性輕輕撞在她腿上,存在感強得過分。
她這小賊心虛,不得不向著溫澤念走過去。
休息室的沙發仿的是美人靠製式,通體黑柚木又融合了南洋風格的藤編。溫澤念倚在那裡,黑色晚禮服讓她變成了一抹流淌的夜。
本來眸眼半垂,聽見腳步,向上輕掀了一下眼皮。
眼前的女人站得端端正正,好似麵對著什麼教導主任。包裹在一身海霧藍的運動服裡,骨量顯得更纖些。
還有眼睛。溫澤念想,孟寧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因太過黑白分明,有時看上去顯得薄情,大概類似於“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所以當她那克製而有限的關切流露出來一點時,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她對你有種特彆的重視。
溫澤念抬手,輕撫了下耳垂上那顆小小的鑽石耳釘。孟寧發現那是她無意識時的一個習慣動作。
鑽石的硬度大抵是用來反襯柔軟,引得孟寧對著那柔軟耳垂多看了眼。
然後才開口問:“你有沒有事?”
溫澤念是多喝了一些的,眼尾微透著緋色。這在她臉上很不常見,因為她的妝容都是理性的大地色,從眼影到腮紅到口紅,她從不選用紅色調。
於是此時的這抹緋色由眼尾向鬢邊鋪展,像一片清冷雪地裡打翻的一盒胭脂,玫瑰花液釀成,似一個灼烈燃燒的春。因反差太過強烈而讓人意識到——
原來美可以觸目驚心。
而溫澤念此時臉上的神情又很理智,這衝撞出另一重極之矛盾的吸引力。她很輕的搖了下頭,美人總是吝嗇,就像她揮手時動作幅度總是很小一樣,此時搖頭也一樣,微晃了晃了下巴。
清寒間的風情最犯規。
孟寧摁了下自己的心跳,退開一步:“那我先回餐廳去了。”
或許溫澤念在目送她的背影,或許沒有。
“孟寧。”
孟寧回頭,見溫澤念的姿勢變了變,一隻手肘撐在沙發的背靠上,方便纖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輕輕揉按。
指尖微打個圈,那眼尾蔓延過來的緋色就散開些,隨著指尖的離開又聚攏,一波波一重重的生動,像蜻蜓尾點過的荷塘。
那樣的姿態讓孟寧意識到,溫澤念就是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
可非要等她走出了一步兩步三步,正要向第四步邁進的時候,溫澤念才開口叫:“過來。”
孟寧站在原處扭著腰回望,一時沒動,那氣氛莫名的像對峙。
酒氣上湧,讓那原本停駐於眼尾的緋色正往溫澤念輕薄的眼皮上攀援。溫澤念五官濃鬱,可眼皮薄,嘴唇也薄,那為她賦予了一種冷情的脆弱。
讓人明知她不會對你動情,仍然想破壞、想占有。
或者就因為她不會對你動情,才想破壞、想占有。
孟寧走回去,站到她麵前。
溫澤念的眼皮又往上掀了掀,纖指撐著頭往上抬。這一將孟寧納入自己視線的動作不算快,莫名像一朵花綻開的過程。
她說:“有些話我不能在辦公室裡問,那不合規。”
“現在問,可以嗎?”
她用的是問詢句,可語氣裡有股篤然,好似知道沒有人會拒絕她似的。
孟寧莫名對她這樣的語氣有點惱火,站在原地不出聲。
她接著開口:“你要辭職,是因為我吻了你嗎?”
孟寧立即搖頭:“不是。我一早計劃好,等救滿一百個人就離職。”
溫澤念壓了壓下巴:“看來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些。”
“那個吻,是意外。”孟寧問:“所以,你會批的吧?”
溫澤念的眼眸複又垂下,從孟寧的視角看下去,好似花影露濃。沒答她的話,閒聊般的問:“離職前還有什麼想做的事情麼?”
“嗯?”
“不是經常有那種想法麼,離開一個地方前,把想去的地方都再去一遍,想吃的美食都再吃一遍。”
孟寧仔細想了想。
她在這海島待了五年。能去的地方都去過了,嘗過最棒的美食也喝過最好的酒。可真到了要離開的時候,那些好像也並非讓她留戀。
說起來真正讓她掛懷的,不過兩個小小遺憾——
“我本想看完那套科幻的最後一冊,也想弄清楚那天晚上在你房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未知總叫人放不下。
好像在這裡留了些掛礙,心思牽出一縷,做不到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但孟寧卻又釋然:“不過,也沒所謂了。”
她很久以前便已認清,人生總有遺憾。
溫澤念站起來,走到孟寧身邊。她穿晚禮服的時候鞋跟更高些,魚擺禮服垂下,看不清高跟鞋的更多端倪,隻是細細的鞋跟露出來,襯得她本就纖細的腰肢更嫋娜些。
這樣的鞋跟高度讓她比
孟寧高出半個頭,跟孟寧說話時微壓低下頜。孟寧忽然發現,溫澤念今晚用的不是常規那款香水。
而是混了晚香玉,有種成熟的嫵媚。她一說話,氣息也染了那樣的香,打在孟寧耳廓:“我可以幫你。”
她走出去的時候,又一點不像醉酒了。
孟寧低頭。
溫澤念塞到她掌心裡的,是一張房卡。
溫澤念行政套房的房卡。
******
孟寧回了餐廳。
管理層集體退場,氣氛倏然放鬆下來。祁曉正跟雎夢雅劃酒拳:“一隻青蛙三條腿呀,兩隻眼睛八張嘴!”
什麼亂七八糟的,孟寧聽得勾了下唇,又給自己倒了杯霞多麗。
祁曉回頭攔了她下:“不是都出去醒酒了麼?怎麼還喝?”
“這酒太好。”孟寧笑笑:“酒勁上來得快,退得也快。”
“那彆乾喝啊,一起來劃拳。”
孟寧點頭:“行啊。”
祁曉挪了挪椅子跟她麵對麵。
C酒店於遊客而言是夢境般的日常。對員工而言則恰恰相反,夢是冰山浮出海麵的那一塊,她們是海麵以下雙肩用力托起冰山的人。
辛苦異常,鮮少有這麼放鬆的時候。
祁曉念著行酒令看了孟寧一眼。
其實剛來C酒店和孟寧分到一間宿舍時,她挺緊張,因為孟寧看上去太過漂亮而清冷,總是綰著一頭黑長直的頭發,腕間繞一串佛珠,看上去就不好接近。
相處下來才發現孟寧這人挺隨和,也不文藝。也吃燒烤,也吃小龍蝦,也會在找不到啟瓶器的時候用牙咬開瓶蓋,偶爾看到中獎信息時也會笑起來。
還有現在,坐在對麵劃酒拳也顯得那麼隨性自然,噙著淺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亮亮的。
贏了的時候會伸著纖長的手指敲一敲桌沿:“你輸了,喝。”
“寧啊,你都要離職了,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孟寧看著她笑。
“哎,你說咱倆也是有緣無分,要不是咱倆都是1……”
孟寧操起塊西瓜塞她嘴裡。
祁曉咬了一大口,自己端著瓜皮笑。
等到聚餐散了,眾人一同往餐廳外走。路過休息室時孟寧望了眼,原來黑柚木的美人靠在沒有美人閒倚的時候,根本沒那麼旖旎。
她們這頓聚餐持續了多久?上麵沾染著的晚香玉味道,早已散儘了吧。
走出餐廳,孟寧對祁曉她們道:“你們先回宿舍,我去散會兒步。”
雎夢雅:“這麼晚了。”
祁曉卻知道:“孟寧睡眠質量不太好。不過寧啊,今天太晚了你又喝了酒,千萬彆遊泳了聽到沒?”
孟寧點點頭,目送隊友們的身影消失後,獨自往海麵走去。
夜晚的海總讓人覺得安全。
大概太幽暗也太浩渺,什麼樣的故事丟進去,也濺不起一絲多餘的
水花。
海灘上一隻寄居蟹,和孟寧一同醒著,充當唯二的來客。
孟寧脫了鞋襪,往海麵的方向走,然後站定,闔上眼。
很快,海浪如她料想的一般拍過來。在溫度下降的涼夜裡,冰得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孟寧感到浪裹著她腳踝,卷起一陣細沙,那痕癢的感覺一路往心裡傳導。
她退回去拎起鞋襪,去員工淋浴間衝淨了腳,整理好自己,方才往酒店的員工電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