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采不願此時便進入芳來島,張也寧他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作風,她不能苟同。
是以二人尚在墜落半空中,便以手相隔相擋,身形你前我後,幅度極小地過了許多招。
寸息之距,一手被拽,一手刺他。薑采迎著少年重明的眼睛,心中微微一笑:你若是張也寧本尊前來,打鬥時移山填海動靜太大也罷;你如今不過是來了一個分化身,就以為能作弄我這個本尊?
凝於她指間的法術變得更快更重,她與重明過招之時,一聲輕喝:“孟極!”
一團雪白的猛獸從她神海中竄出,華光驟亮,猛獸在薑采劍氣加持下,嘶吼一聲,向薑采的敵人撲去,張開獠牙。
少年眸心震動,過於驚詫之時,他竟被畜生一口咬中,身子在半空一凝。薑采的三道劍氣緊隨而至,他勉力擦過時,不得不放開了薑采的手。
孟極呆在半空,看著那向下墜落的雪白衣袍。
薑采嘖一聲。
她飛身下落,迎著少年重明冰寒一般的目光,撈住了少年,將他重新帶回雲端。二人才站好,張也寧手便一推,遠離薑采。
他隱怒:“孟極!”
孟極耷拉下尾巴,身子重新變小,縮於薑采腳邊。它抱著薑采的裙擺往後躲,目光躲閃,都不敢看這一身寒霜的少年道士一眼。
薑采忍笑,擺手:“哎呀,你和孟極計較什麼?你變幻出如此模樣,它怎麼分得清你是誰呢?”
張也寧瞥她一眼:“慈母多敗兒。”
薑采挑眉:“誰是嚴父?”
張也寧不語,撇過了臉。
他立於雲端,雙手負於身後,袍袖輕輕擦過飛過的雲霧。抬眼雲海,俯眼紅塵,少年老成,卻也依然冰雪之儀。
何況……嗯,少年張也寧的模樣,比他本尊多了許多生氣。他沉著臉的模樣,也不像青年時期那般唬人,反而因頰畔酒窩的緣故,多些可愛。
薑采見到他,還是心情極好的。
她偏臉觀賞他,甚至想戳一戳他的酒窩。然而張也寧如同有感覺一般,她手指才一動,他便警告地覷來一眼。
薑采眉心華勝輕微一蕩,她歪著臉,抱臂笑問:“張道友,你這是怎麼了?你怎麼這麼喜歡用分化身行走修真界呢?若我沒記錯的話,你此時不應該在閉死關麼?分化身行走天下,對本尊的閉關難道沒有影響麼?”
張也寧無言以對。
他要如何告訴她,他的無悔情劫已經開啟,他已無法閉死關衝擊成仙最後一難了?整個長陽觀都以為他應當閉死關,出關之日當是成仙之日……偏偏他無法閉關。
他做不出見人就解釋自己為何無法閉關的緣故,無悔情劫開啟的原因讓他羞於啟齒……他隻能用分化身離開長陽觀,尋找渡情劫的法子。
他心裡知道他應該找薑采幫忙……但他生出情劫的緣故,是她與他前世的糾葛,他如何能甘心?他豈會求她看在他前世的份上,幫他渡情劫?
她與他前世的愛恨情仇,與他何乾!
思來想去,麵對這樣笑吟吟看著他的薑采,她越是心情好,他便是越心情差。
張也寧硬邦邦道:“與你無關。”
薑采:“嘖,真絕情。好歹你是我未婚夫,我關心你一下,你也這般不領情。”
她觀察他,見他側過身都不看自己一眼,她越是說話,他神色越淡。薑采納悶,想她又如何惹他了?僅僅因為臨彆時候,她沒有回應他麼?
薑采歎:“其實叫一聲‘寧哥哥’,也沒什麼關係,我又不會在意。”
張也寧詫異望來,不懂她話題轉到這裡是什麼意思。
薑采為難:“但是看著你這副尊容,我不叫一聲弟弟已經很給麵子,你還要我叫哥哥,不太好吧?”
張也寧唇抿緊。
他半晌憋出一句:“誰用你叫‘哥哥’?”
他敷衍道:“你隻消知道我用分化身,有我自己的道理便罷。”
薑采:“好吧好吧。你也來調查芳來島的事情?”
話題步入正軌,她不再逗弄他,張也寧便自然很多:“我師妹於蒲淶海失蹤,我來她最後一道氣息失蹤的地方找人時,發現那裡離芳來島最近。我聽說了芳來島最近‘隻進不出’的奇怪事,便來調查一番。”
他問:“薑姑娘呢?”
薑采:“薑姐姐。”
張也寧眼皮一跳。
薑采:“你不想暴露身份吧?”
張也寧盯她片刻,微微露出一笑。他眸子閃動,撲簌簌間,烏黑光澤流動。他頰畔酒窩一隱一現,頗有些昔日人間時少年重明的乖巧可親:“薑姐姐為何來這裡?”
薑采便與他說了謝春山失蹤的事。
張也寧垂目思忖,他濃長睫毛覆著青黑色的眼,這般模樣,倒是與本尊有些像。薑采盯著他時間過久,他抬目時,與她目光對上,怔了一下。
薑采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
二人之間氣氛一時凝住,有些怪異。
好一會兒,張也寧才想起自己本想說的話:“謝道友本領高強,即使失蹤,也不會有事的。”
薑采客氣地與他互吹:“你師妹也一樣。”
張也寧問:“既然我們目的一樣,為何方才你不直接與我一道下去?”
薑采目光微微閃爍一下,道:“芳來島問題有些大。”
張也寧敏銳:“你莫非知道些什麼內情?”
薑采攤手:“我知道的是些陳年爛穀子的事兒,不過是情理之內的猜測而已,與現在的情況並沒關聯。我是覺得,連我師兄都失蹤的話,這裡我們還是稍微了解一下再進入比較好。敢問張道友,你對芳來島這座島與修士,了解多少?”
張也寧道:“你對你師兄倒是很信任。”
薑采歎氣。
她勾他一眼,眉尾痣輕蕩,語氣有些嗔:“你又來了。”
張也寧沉默,她一言之下,分明也沒說什麼,但他臉頰略微有些燒。他平複氣息,不接她那話,蹙眉道:“我已經很多年沒在外行走了,我認識的,都是芳來島老一輩的人。那時記得這裡多是女修,妖修,男修極少。”
張也寧說著,微遲疑。
薑采挑眉。
張也寧垂著眼皮,斟酌著字句:“但是……我幾乎很少見到芳來島的人第二麵。他們這裡的人,實力高強,隕落得也非常快。”
薑采道:“因為芳來島四麵都是蒲淶海,魔氣容易通過蒲淶海侵蝕。島上修士修為提升得快,但死得也快……至少世人給出的說法,是這樣的。”
張也寧沒有說話。
薑采向他一勾眼。
張也寧:“我知道你是想讓我跟上你,但是眨眼這種事像是眼睛有病。”
薑采微笑:“張道友,若不是你來的不是你本尊,我實力要勝過現在的你,我不以大欺小……我早就揍你了。”
張也寧沒忍住,白了她一眼。
薑采忍俊不禁:“好了,不逗你了。你和我去找個人……說不定能多知道點兒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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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也寧沒想到,薑采端著一方通訊羅盤,引著他四處亂轉,最後她帶他進入一方洞穴。那洞穴中攤滿了寫滿字的紙張,一個形容略微猥.瑣的人撅著屁股,趴在一張石桌上奮筆疾書。
薑采打招呼:“烏靈君,好久不見。你躲在這荒山野嶺裡,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呀。”
跟在薑采身後的少年臉一下黑了。
張也寧轉身就要走,手腕被薑采緊緊拽住。他如今一具分化身,實力不比她本尊,竟硬生生被她拖拽著,拉進了洞穴。
薑采在前方與烏靈君寒暄,石壁上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張飄飛下來,蓋住了張也寧的臉。張也寧將紙扯下,看到這張紙上的標題——
“不群君大戰重明君,洞房花燭一夜千金。”
張也寧臉色更不好看了。
烏靈君交到薑采這個喜歡看八卦的好友,實在很是開懷。因他的八卦太過失真,修真界的人都不喜歡搭理。隻有薑采這般給麵子,還不遠千裡來找他……烏靈君拉著薑采感激一番,看到了薑采身後的少年道士。
烏靈君“咦”一聲。
張也寧烏黑眼眸抬起。
薑采以為烏靈君要認出這是張也寧了。
烏靈君趴在薑采耳邊,極小聲地問:“這位……可是張也寧張道友的私生子?這、這長得太像了。”
薑采幸災樂禍地偷覷張也寧,然而他麵容冷淡神色如常,壓根沒反應。他這副樣子,讓烏靈君確定這少年法力低微,聽不到他和薑采的私語。
他放下了心,並且開始莫名地興奮:“薑姑娘,還是你會玩!”
薑采好奇:“怎麼說?”
烏靈君腦子裡儘是奇奇怪怪的汙臟思想:“世人都知道重明君閉關了,他不可能出來。這小孩兒……八成是他私生子!哎呀想不到,這長陽觀也太亂了,這莫不是他與他師妹……”
他正浮想聯翩,薑采眼睛笑吟吟地望來。這位女郎分明也說什麼,隻是拂了衣袖一下,烏靈君就不由自主打個冷戰,生怕她拔出玉皇劍來。
烏靈君乾笑:“……就是沒想到薑姑娘好氣度,居然願意幫張道友帶小孩兒。”
薑采笑看張也寧一眼,說道:“沒辦法,未婚夫妻嘛,有些事總要忍一忍。”
烏靈君點頭:“你們大門派,也不容易啊。”
張也寧冷眼看他們一言一語說了半天,已經等得很不耐煩。張也寧便露出笑,表情有些期待:“薑姐姐,你不是說帶我去芳來島玩兒麼?是不是要帶他一起去啊?”
烏靈君一驚,連忙擺手:“什麼,芳來島?不不不,我可不去!”
張也寧笑眯眯:“去嘛,一起玩玩多好。我可以照顧你啊,不勞煩薑姐姐的。”
他收手一抬,烏靈君瞬間在原地消失,下一瞬被弄到了他身邊。少年手輕輕地壓在烏靈君肩頭,眨著眼看這人,烏靈君渾身僵硬,同時感覺一團火在他血液中燒起,四處亂竄,燒得他麵容青一陣白一陣。
薑采道:“重明,你又調皮了。”
烏靈君咂舌:“這、這是……調皮?”
薑采出手間,將烏靈君重新救回了自己身邊。烏靈君心有餘悸地回頭,看昏暗的洞穴中,那少年站在洞門口,衝他扮個鬼臉,眼睛烏亮乾淨,但分明十分不好惹。
薑采按著烏靈君:“我這位同伴呢,脾氣不太好,性子有點急。烏靈君,你還是好好與我說些事吧。我們要進入芳來島,對芳來島卻不太了解。芳來島修士向來低調,你是否認識他們?”
烏靈君快哭了:“我隻是一個寫八卦的窮書生,我哪裡會認識你們四大門派的人?我唯一知道的,也不過是修真八美中,芳來島一下子就占了三個名額而已。”
修真八美?
薑采回憶起來,喃喃念道:“寧月追,春山采。微雨臨,寒江夜。”
烏靈君點頭,薑采放開了他,他晃晃自己脖子,唏噓道:“芳來島美名在外,裡麵的人各個漂亮。就現在留在你們劍元宮的雨歸姑娘吧,以前在芳來島裡,也是有名的美人。男人們都喜歡去芳來島觀花……芳來島以前開過‘品花宴’,我厚著臉皮去過一次,雨歸姑娘可是當年的名列第一呢。”
薑采:“繼續。”
烏靈君話頭一轉:“不過雨歸姑娘美歸美,美得沒靈魂。這芳來島啊,更出名的美人,其實是江臨江公子。‘微雨臨’,其實就已經涵蓋了芳來島三位美人啊——
芳來島的少島主盛知微,島中美人雨歸,還有最後一個……少島主的青梅竹馬,江臨江公子。”
薑采皺眉,想了半天,她疑惑道:“不曾聽過。”
她目光看向張也寧,張也寧同樣搖頭。
他和她是一樣的人,以前並不關注這些八卦。張也寧現在也不關心,隻是薑采重新活了一世,倒喜歡看這些聽這些了。
烏靈君看看他們兩個,猶豫道:“你們當然沒聽過了,江臨公子,早就死了。他都死一百年了……但是江公子活著的時候,那可是風華無雙。那時候,芳來島的第一美人名號,可是屬於江公子的。”
薑采眉心一動:“他怎麼死了?”
烏靈君遲疑。
薑采:“你不說的話,就陪我們一起進芳來島吧。”
烏靈君:“好好好,我說!但是,我這隻是偷聽來的八卦,不一定是真的啊……”
他向來堅定自己的八卦一定真,這一次,倒是猶猶豫豫了:
“芳來島風氣不太正。好像說是老島主和少島主一起爭一個男人……爭鬥間,江臨的身世就被發現了,原來那江臨是魔,掩藏在修真界都好幾百年了。
“既然是魔,還有什麼好說的?一把三重焚火,燒他肉身與神魂,他自然灰飛煙滅,什麼都沒留下了。”
薑采驚訝:“什麼?有魔藏在芳來島數百年,芳來島一直不知道?”
烏靈君:“對啊。這是一樁醜事,當年鬨得挺大的……對了,還是長陽觀派人去觀刑的。”
薑采看向張也寧,張也寧搖頭,他當真是一問三不知……他整日待在長陽觀,大約除了閉關還是閉關,對其他事都一概不知。
薑采直接忽視了自己也不知的事實。
烏靈君:“反正呢,既然是醜聞,芳來島也不願意讓人知道這事。大家就都配合著遺忘,這些年也沒什麼人提了……哎,可憐我當初還寫了好多關於江公子的本子呢,這麼漂亮的美人,配誰不好啊!”
薑采:“我觀摩觀摩?”
烏靈君眼亮:“我便知道薑姑娘是識貨的!”
他立即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多年前的手稿找出來,薑采在裡麵挑挑揀揀,挑了些有趣的要帶走。這些已經沒有新鮮度的舊年八卦,烏靈君也沒有興趣收錢,隻要有人與他一起看,他就很高興了。
不過臨走前,薑采話鋒一轉:“你還有沒有關於薑采和張也寧的新八卦書啊?”
張也寧在旁,費解地向她看來。
烏靈君都被她的不拘小節弄得一愣:“您、您感興趣?”
——您想看關於您與張也寧的愛恨情仇的故事?不是,你們本人不比故事書刺激麼?
烏靈君感動得快要落淚:“我從未見過姑娘這般和我脾氣的人。這樣吧,我新寫了三本,一本是因愛生恨恨極再生愛死去活來最後大團圓的,一本是甜甜蜜蜜從頭到尾歡喜冤家的,還有一本是……呃,探究如何雙修的。薑姑娘你對哪本感興趣啊?”
薑采為難。
她素長的手指在漂浮在半空的三本書之間徘徊。
她說:“都想要怎麼辦?”
張也寧冷哼一聲。
薑采不理會他,她低頭算自己的靈石,靈石不夠,她轉頭對張也寧笑:“重明弟弟,能不能借我點靈石?”
張也寧:“……你管我借?”
薑采疑問:“你是有什麼困難,借不得?難道是怕我不還錢麼?我的品性,應當值得信賴吧?”
張也寧盯她片刻,他低語一聲:“荒唐!”
說罷,他背身向洞外走去,壓根不想理會此方一眼。烏靈君眼巴巴看著,見那少年身形消失的一刻,一道青色靈光掠來,一錢袋子落在了薑采的手中。
薑采搖搖錢袋子,聽出裡麵有多少枚靈石後,不禁莞爾一笑。
烏靈君歎為觀止,眼睛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