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仙夢中, 北荒之淵已成修羅場。
天上雷電聲震,巨柱般的雷電在天幕劃出絲絲裂痕,劈向冰淵中的墮仙。針對墮仙的天雷, 遠比尋常天雷要厲害。
張也寧從天上到地下躲避那天雷, 他因與夢中墮仙神魂相連的緣故,即使那墮仙看不到, 天上的天雷卻能感應。既劈墮仙,也劈張也寧。
張也寧神魂幾乎失守。
這個夢中世界已變成對他極為危險的存在, 他若聰明,就應立刻施法離開夢境。但是張也寧自從開始做這個墮仙夢,他還從未見過這般場景。他預感自己會接觸到一些秘密,或者關係墮仙, 或者關係其他……如此機會,豈能脫夢?!
張也寧盤腿而坐,雷電下,他一手抵於麵前,閉目念咒, 另一手配合, 打出一重重繁複的道法來。他以身為祭, 用對道法極為精妙的控製,設出法陣,阻擋那天上的雷電, 阻擋自己道體被擊。
罡風如刃,抵擋天雷。北荒之淵被雷電所擊,冰雪被震出轟鳴聲, 遙遠的, 肉眼可見, 雪崩如洪水般自遠而近,向此處襲來。近處,冰淵寸寸裂開,嘩嘩水聲潺潺流動。
這是極為詭異的場景:
如同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隔絕了兩個人。然而相同麵貌的兩名青年盤膝對坐,隔著重重疊疊裂開的冰塊、破碎的河流。
一人麵容如雪,閉目高曠,清白色的純正道法以他為心,向四周擴散。他身上的淺灰色道袍被烈風吹得飛揚,玉冠、睫毛、唇角皆沾上了飄飛而來的雪花、冰水。
隔著冰刃瀑布,下方那墮仙承受著天雷,同樣閉目,開始施法,抵擋天上的雷擊。他每次施法,手腳上封住他的枷鎖鏈條都閃出重重隱秘之光,阻擋他的道法。但他依然不斷施加法力,艱難地與鎖住他仙身的枷鎖對抗,讓法術迎上天上的雷擊,以此相抵。
墮仙張也寧眼中深紅色不斷向上浮出,那紅意每深一重,他眉心的墮仙紋便更加豔麗一分,他眼中那控製不住的殺氣便讓他全身微微發抖。他施展術法手段反複,時而帶著殺氣,時而帶著正統的道法之光……
張也寧本性屬木。
與天地法則呼應,他的道法之光便是青色的。
坐在冰淵中的張也寧抬目,看到對麵那墮仙施展出的法術,青色道光中,摻雜了雜亂的紅意。法術更加浩然強大,但也不再純正……終究墮仙者,不算正統修士了。
張也寧麵無表情地看著。
看對麵那個身為墮仙的他如何抵抗著體內不斷向外散發的殺意,卻又不斷地施法封印自己的殺意,還要抵抗那天雷……天雷之擊,便是對墮仙的懲罰。
張也寧盯著對方,緩緩道:“你這樣會失控的。”
他能看出墮仙張也寧在不斷壓製力量,鎖住他的枷鎖也是為了封印力量。但是今日的雷擊讓張也寧明白,墮仙哪怕一直壓製體內的力量,也不可能完全疏解。
殺意是一直存在的,不然他的道法之光,不會變得不再純粹。
但對麵的墮仙,此時抵抗天雷已然很辛苦,自然無力感應來自另一方天的回應。
張也寧沉靜片刻,他自言自語:“既然你在夢中,哪怕隻是投映,此方天地也應為我掌控。我且試一試。”
當下,他閉上目,開始念咒打出一道道符印,青色的符印之光環繞著他,在空氣中起伏,層疊如山水。張也寧眉心光忽然至亮,皓月從天上那雷電中徐徐升起,所照之地,皆無電光。
隻是一個夢,他其實沒必要這麼耗損靈力。但他偏偏這樣做了。
因自己阻擋的是那劈墮仙的雷電,那天雷遠比平日厲害,張也寧要護墮仙,自身自然要承受更多的壓力。
坐於冰淵中的青年唇下一點點滲出血跡,他的靈力快速向外流失,在那天上皓月越升越高之時,他的麵色也越來越慘淡。
重重符印之光忽然齊聚於他指尖,他向高空一指,高聲吟哦:
“萬古長明——”
轟然之聲中,皓月之光亮澈至極,張也寧淩身躍空,環於他周身的符印一道向高空襲去。他的青龍長鞭從袖中飛出,皓月攔空,青龍縮地。整片天地間,清光淋漓,封鎖一界。
青龍鞭揮於冰淵之上,將那裂開的冰雪重新固定上。張也寧落地,一掌壓在冰川上,他手掌之下的靈力向四周飛旋而出,靈力之光吹鼓他的衣袍,清疏淩厲。
他抬目之時,血從手掌溢出,眼睛、耳鼻口皆滲出血。但天地間的雷聲停了,北荒之淵重新恢複了寧靜。
他封住了那直對墮仙的天雷!
而張也寧看去,對麵的墮仙,隻因此而稍微好了一些。他此時狀態已經非常不穩,麵容緊繃,環繞墮仙的道法上紅色雜光更加嚴重,他睜開的眼睛中,已經快要被血色吞沒……
張也寧冷眼而看。
他淡聲:“既然你也是我,我不信你壓不住墮仙的力量。你既選擇成為墮仙,當有自控力承受其力。若無此能力而自甘淪為墮仙,你之廢物,我也無話可說。”
那墮仙自然聽不到他的話,他眼中殺意難以壓製至極,鎖住他的封印之鎖都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一點點出現裂縫。墮仙閉目壓製,忽而睜目,向他前方幾寸之外的半空中一劃。
半空中當即裂開一個空間,重重魔氣從空間中溢出。
張也寧眸心一縮。
魔氣沾染上墮仙的身體,墮仙身上不斷出現黑色腐朽之氣,被魔吞噬。這是張也寧見過的侵染道體速度最快的魔氣,但重重光華之下,墮仙一次次將那些魔氣重新鎮壓。
墮仙施法,將他體內那很難控製的殺意,與那侵蝕他的魔氣對殺。魔物們從空間中尖嘯著要向外飛出,以惡狼之勢撲向下方的墮仙,全被墮仙殺死在體內,向外揮出……墮仙仍盤腿而坐,一寸都沒有挪開,但他被魔氣包圍,四周血紅色的屍體不斷落水、砸在冰淵上。
他將這裡真正變成了一個修羅場。
而他那殺念,隨著不斷的殺戮,竟漸漸穩定下來。眉心的墮仙紋漸漸隱下,重歸平靜;墮仙睜目,古井無波,瞳眸清明。他再一次地壓製住了體內的力量。
張也寧盯著墮仙上空的空間魔穴,一目不眨地看著。
他道:“原來如此。你將魔穴封印在自己頭頂。當你控製不住力量的時候,便開啟魔穴靠殺魔來平衡殺念,好不讓自己出去禍世。你自囚於此,不光是為了薑采,也是怕放自己出去,世間蒼生都要被你殺儘吧。”
張也寧慢慢分析。
他盯著那魔穴,喃聲:“但是什麼樣的魔穴,居然靠你來封印。你已是墮仙,尋常魔穴在你威懾下根本不敢有魔氣流出。你一直讓我做這個夢,到底讓我看的是什麼……
“是墮仙之苦,警示我不要墮仙;還是……”
他目不轉睛、專注無比地看著那被墮仙重新封印住、消失在半空的空間裂縫。
當他第一次見到這裂縫後,他在現實中便警示了自己的師父,由此他們才發現世間封印的魔穴,隨著魔子蘇醒,都開始漸漸鬆動,魔穴需要重新封印。
現實中,北荒之淵的這一處封印,張也寧當日曾親自去看過,親自封印。按說這封印,短期內不應再被打開。但是,墮仙張也寧,親自坐鎮於空間裂縫下,長年累月,親自鎮壓那封印……
張也寧一凜:那絕不是尋常封印!
此念頭一出,張也寧再顧不上研究夢中的墮仙。他毫不猶豫地施法脫離夢境,跌回現實中,一口血噴出,夢中所受的傷打在道體上,自然讓他本人真正受傷了。
鬆林雪整片地域的不穩異象,讓有澤推門而出,急急來扶那癱倒在地、手撐著地磚的青年。
有澤慌亂:“主人,您還好麼?”
——主人的夢魘,怎麼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張也寧麵色蒼白,撐地手指微微發顫。他勉力給自己施了一道療傷法術,讓自己狀態稍微好一些。他咳嗽幾聲,吐了幾口血後,有力氣開口:
“把修真界、人間封魔穴的地域圖拿給我……我要重新看一下。”
有澤扶著他坐在蒲團上,看張也寧這般虛弱,小道童怕得掉眼淚。好一會兒,其他道童急急忙忙地將圖紙拿來給張也寧,張也寧撐著力坐起,再施一清心咒給自己,讓自己混亂的靈台神識穩定下來。
他直接封印了自己的五感,讓自己感受不到道體上傳來的刺刺陣痛感,全心力拿起這地域圖,開始研究這些魔穴。
他精通道法、陣法、符咒,天下道學有關的學識,恐怕除了永秋君,無人在他之上。當他一心覺得北荒之淵有問題,一心要找出這種問題時,他當真看出了不同尋常——
張也寧素白手指一點點劃過那不同的魔穴口,一重陣法在他點過的地方亮起。當他將這些一一點過後,一個以整片玄真界為依托、最核心的封印魔穴的陣眼,被他找了出來。
北荒之淵!
張也寧心力再次耗損,偏臉吐口血。他肩膀顫抖一二,抓住有澤的手,閉目問:“北荒之淵的魔穴,最開始是誰封印的?”
有澤抹眼淚,迷惘:“主人您不知道麼?那是永秋君親自去封印的啊。”
張也寧閉目,睫毛顫抖幾下。他當然知道那是師父親自封印的……所以他才不敢相信那裡出了錯。
是如薑采一直懷疑的那樣,他師父未曾儘心;還是那處魔穴與其他地方不同尋常,必須要墮仙那樣的力量,才能完全鎮壓?
張也寧起身:“我出去一趟。”
他不放心,他要重新去一趟北荒之淵,重新檢查那魔穴。
有澤追著他飄飛的灰袍走出:“主人,主人,您受傷了,不該遠行……”
張也寧縮地成寸,幾步便離開了人的視線。有澤出門時已經尋不到張也寧的蹤跡,他尋思著主人應該沒有走遠,連忙奔出鬆林雪,想找其他長老攔住主人。不想他才走出鬆林雪,一道光在他麵前落下。
有澤定睛一看:“趙師兄!”
趙長陵不冷不熱地對他點個頭,說:“永秋君閉關,托我師父照看張師兄。我師父自知實力不如張師兄,平日也不會約束師兄。但今日我師父有所感應,當即向天為張師兄卜了一下。
“卦象是——困獸之局,諸事不宜;有心無力,枯木逢春。
“師父便讓我來通知張師兄,讓他近日不要出山門。”
有澤臉色刷一下白了。
他哆嗦道:“可、可是主人,已經出山門了……”
趙長陵臉色一變,半晌,他勉強安慰道:“卦象有‘枯木逢春’四個字,也許並不是完全不宜……算了,我去找師兄吧。”
他當即抽身而走,在有澤指引下,前去尋找張也寧。
--
當張也寧身在北荒之淵時,那平時少為人注意的陌生穀底,已經被魔子於說開啟了一個空間裂縫。
裂縫越來越大,一重重迫不及待的魔疫從中撲出。
辛追施展法術打斷於說的施法,厲聲:“停下來!你把魔疫放出來,這一方天地都要被你毀了。不光修士會死光,魔修們也逃不掉。你縱是要殺修士,何必要把魔也趕儘殺絕?你自己不就是魔麼?”
於說大笑。
百葉艱難地和那從裂縫中滲出的魔疫對戰,不敢讓對方沾染上自己身上一點。這些魔疫乃神魔共棄者,沾染一點便要花很長時間煉化,而若不能迅速煉化,魔疫便會吞噬道體道心,整個人迅速變為魔疫的同類……
這些怪物們,五千年前形成;五千年後,又要被魔子放出來禍世。
百葉澀聲:“魔子……你是要同歸於儘麼?”
辛追眼見於說壓根不打算停下來,重重魔疫環繞,魔子不會死,然而這天下的生靈又不是魔子,不會死而複生。辛追用自己最強的術法攻擊魔子,拚著反噬之力也要於說停下……
於說周身寒光凜冽,唇下滲血,目若寒冰,施法之手卻很穩,壓根沒有停下的意思。
再這麼下去,這一整片空間裂隙,就要被她完全打開了。辛追沒見過無極之棄真正打開的樣子,但是從之前魔子對魔疫無歌的追蹤上,從魔子閉關去尋無歌痕跡、也不出關去追殺帶走百葉的薑采這事上,辛追看得出魔疫的可怕。
然而她心生絕望,她和魔子神魂共享,她無法徹底約束魔子。
她需要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