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陵對誰是百葉公主並不關心, 也不在乎百葉公主生前死後的任何恩怨。當百葉公主的玉石石像完整地出現在麵前時,他想到的是自己的想法果然是對的。
追溯這兩本書,與其找凡人追溯, 不如找這些每一代都性命悠長的妖。
原本因他在人間除妖之事, 這些妖對他懷有敵意, 並不會配合。但是現在有薑采這個中間人,魏說整日黑著臉在旁監督他, 趙長陵還是能勉強和這些妖溝通的。
謝春山不在的時候, 趙長陵便從妖的嘴裡試探:“可有誰見過羅什紙張……”
那都是至少五千年前的事了, 卻有一個老妖顫巍巍地舉起了手。
老妖說:“我爺爺有給我傳下這種東西……說以後可以賣錢。”
趙長陵挑眉:這居然是一個靠囤積人間貨物來賣古董的妖族, 倒是……很會賺錢。
老妖仍躲閃著趙長陵,趙長陵則說:“你爺爺可留下什麼新奇的、現在沒有的書?我……我買。”
趙長陵拐彎抹角試探消息的時候, 謝春山和那個聽說過百葉公主的小妖一起找了個地方說話。
沙漠中下了小雨,一人一妖找到一處原本被埋在沙漠中、現在被挖出半截的古廟廢墟。他們坐在廢墟下, 謝春山給小妖遞酒壺,小妖詫異地連連搖頭:他很少遇到這麼平易近人的修士。
不走修行路的妖, 在那些修士眼中便是下等生靈, 不配與修士對話。但是能夠走修行路的妖,在妖這種物種中, 其實已經是百裡挑一的天才了——然而即使這樣的天才, 在人類眼中,可能也並不夠看。
天道眷顧人族, 給予人族極好的修行天賦,卻不給他們悠久的壽命;天道不眷顧妖族,不給妖族太好的修行天賦, 偏偏給予妖族漫長的壽命。天道之無情之仁, 待萬物皆公平萬分。
小雨潺潺, 天有些灰蒙蒙,倒有些符合現在的心情。
謝春山頭有些疼,喝口酒,胃稍微暖和了些。他一手揉著自己的額頭,一手向小妖微笑致意。
他緩緩說:“我倒是認識一個叫百葉的姑娘,不過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不是長石像那個樣子了。她已經毀了容,為自己的容貌而時時自卑。她……”
他垂下眼,迷惘,微頓:“她認為我不愛她的原因,是她長得不好看。”
小妖豎起耳朵聽八卦,卻見謝春山再喝口悶酒,含笑看他,示意他可以說他知道的了。小妖被青年一雙桃花眼溫潤無比地望著,不禁生了些信賴。
他咳嗽一聲,轉頭凝望身處的廢墟殘像,猶猶豫豫道:“其實我也沒見過百葉公主,我太姥姥也沒見過……我太姥姥隻是見過傲明君,聽傲明君提起過那位公主。”
小妖露出一絲笑,懷念道:“我太姥姥說,修真界那幾個大仙門,隻有芳來島喜歡收妖族當弟子。不過他們隻收女的。如果我們家有人能有這個機緣的話,一定要去芳來島試試。”
謝春山笑一聲:“那是很久以前的芳來島了。很多年前,芳來島對女修就不再是聖地,而是地獄了。”
小妖卻不懂,隻是迷惘地看他一眼。小妖繼續:“我太姥姥死前,喜歡跟我們吹噓她年輕時的事。她對傲明君念念不忘——她年輕的時候迷戀人間,經常去偷人間的酒喝。好多除妖師來捉她,我太姥姥仗著那麼點兒本事,誰也捉不到,她就更得意了。然後就撞了鐵板。
“有一次夜裡,她抱著酒壇逃出都城,看到月亮下有桃花樹一直向下落花,樹下坐著一個人喝酒。她當時覺得像做夢一樣好看,那個樹下喝酒的男人穿著很輕浮的顏色衣服,臉也長得好,眼睛就像桃花一樣,就什麼風什麼秀,反正很好看……我太姥姥當時兩百歲的妖壽,一下子就心動,對人家一見鐘情了。
“我太姥姥肯定在騙我。我後來去過她說的那個地方,呸,根本沒有桃花樹,也根本沒有好喝的酒,世上自然也不會有那種好看的男子了!”
謝春山莞爾。
小妖憤憤不平,轉頭看謝春山。
男人灑脫無比地坐於他身旁,衣著薑黃,溶溶凝脂。他衣袍熨帖,衣帶散落寬鬆,又在風中飄然若絮,吹之欲散,觸之可化。這般親和的氣質,讓他在漫長的時光中幾乎為任何人所喜愛。而他一雙桃花眼流轉,幽幽看過來,專注凝視人時,有痕無跡,偏有情意暗藏。
他多麼像那捕捉不到的無拘無束的風,可是某一個時刻,他讓小妖覺得,太姥姥口中那位桃花仙一般的男子,也許是真的存在。
謝春山笑著用酒壺敲小妖腦袋一下:“看著我發什麼呆?繼續。若我所猜無錯,那人就是傲明君了。”
小妖恍恍惚惚點頭,要接著往下說時,他突兀冒出來一句:“謝公子,您很像我太姥姥說的那個傲明君啊。”
但他很快否認:”……不,我說錯了。傲明君在我太姥姥口中,是一個很嚴肅的人,隻有那一晚他喝醉了才會那樣。和您一點也不一樣。“
謝春山不置可否,他眼中漾著酒水一般,清澄又幽深,讓小妖看不透。
雨滴敲打廢墟,滴滴答答,一切皆如夢似幻。
謝春山揉著自己的額頭,緩著自己神識中難以抑製的衝動感。小妖講的東西,讓他覺得陌生,偏偏神識中又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身為修士,謝春山比誰都明白這可能的含義。
要麼他被人施了幻術,神魂被人做了手腳,要麼,他和那位傲明君真的有關係。
小妖說:“我太姥姥不懂事,大膽向傲明君求愛,傲明君卻說他已經有心上人。他說他等了那個女子幾千年,他對其他人都沒興趣。沒有喝醉的時候,他就很冷淡,我太姥姥大膽地跟著他,發現他是要人供奉一個石像。那個石像,據說是傲明君親手雕的。”
謝春山怔一下,想到了沙漠中那具一人高的公主玉石人像。
那般栩栩如生、宛如真人的美人,雕刻的人,該花了多大的精力?
小妖替自己的太姥姥發酸:“他不光雕了那麼大的一個真人大小的人像,他還自己雕了很多小玉石人像,就手掌那麼大。我太姥姥偷偷跟著他的時候,就見到他一直在雕石像。我太姥姥嫉妒又好奇,想偷一尊小石像,被傲明君發現後,差點被傲明君殺死。”
謝春山頷首:“動人家的情人,人家不殺了你,已經開恩了。那傲明君為何不殺了你太姥姥?”
小妖迷惘,看他一眼,說:“我太姥姥說,他太寂寞了,想有個人說話。”
謝春山神識中猛然迸發出一陣酸澀痛意,他疼得一閉目。青年手中酒壺穩穩抓著,然他睫毛顫抖,麵容蒼白似雪。
小妖沒有注意到,小妖感慨道:“所以謝公子,你說你們這些修士一直修行,想要成仙,有什麼意思啊。傲明君那麼厲害的人了,他居然因為太寂寞,想找個說話的人,而不殺我太姥姥。難道你們偌大的修真界,都沒有人能陪他說話嗎?還要他到人間,找一個小妖怪說話?”
謝春山慢聲:“也許是因為很多話,不能讓其他修士知道。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你太姥姥在傲明君眼中,總會比傲明君死的早。”
小妖一噎。
隨後他立馬反駁:“結果傲明君還不是死在了我太姥姥之前!我太姥姥還能說笑給我講故事的時候,傲明君早就死了!”
謝春山無言以對。
他卻微微擰眉,不得其解:通過這些日子不管的搜集過往信息,通過芳來島女修們對過往的追溯,他覺得傲明君應是一個很高傲的天縱奇才。這樣的人物留著人間一小妖,當是確信這個小妖一定會死在自己前頭,自己說出去的秘密不會有人傳出去。
可為什麼傲明君明明在確定自己還能活很久的時候,就死了?
謝春山垂下眼,劍元宮的天龍長老玉無涯,與傲明君理念不合,曾將傲明君視為敵人。傲明君是否是死在天龍長老的劍下?
謝春山問:“你太姥姥有和你說,傲明君跟她說的那些話是什麼嗎?”
小妖怪搖頭:“我太姥姥被施了法術,那些話她根本不可能對傲明君以外的任何人說出口。但是我從我太姥姥的話裡大概猜測,左右不過是男歡女愛啦。肯定是說他有多喜歡那個百葉公主了。”
小妖怪捧臉:“百葉公主那麼好看,換我我也喜歡啊。”
謝春山問:“你說傲明君死前,曾去找過你太姥姥。”
小妖怪臉紅了。
他不好意思道:“肯定是我太姥姥托大,人家怎麼可能專門找我太姥姥……反正就是在那個供奉公主像的廟裡,我太姥姥見了傲明君最後一次。之後傲明君就隕滅了。”
謝春山緩緩說道:“如何確定是你太姥姥見過他後不久,他就死了呢?要知道修真界和人間隔著蒲淶海,你們這樣的小妖,是不會知道修真界那邊的事了。”
小妖難過道:“因為我太姥姥對這一麵印象深刻,她死的時候還很後悔,說自己當初要是再努力一點就好了,再努力攔著……也許傲明君就不會死了。”
謝春山偏過臉看小妖。
小妖低著頭:“我太姥姥最後一次見到的傲明君,特彆虛弱。他好像受了很重的傷,他在供奉公主像的廟外頭台階上坐了很久。那家凡人管傲明君要錢,說沒有人祭拜公主,他們要掏錢自己湊香火。
“以前也是這樣的。但是那一次,傲明君說不用了,他說再不用供奉了,他不想複活公主了。”
他很難過。
在小妖的講述中,謝春山閉著眼,好像能看到當年的那個人。
他受了很重的傷,他無法和修真界的任何人訴說,他隻能孤零零地躲在人間的誰也不認識的地方。他坐了很久,一個小妖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他身旁一直勸他,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小妖說,他的神魂不穩,道心不穩,一直在崩潰的邊緣。小妖當時都怕他開殺戒,但他居然就維持著那個很差的狀態,坐了很久,到底沒有當著小妖的麵出意外。
他離開前,小妖若有所感,問他以後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他回答:“是。”
小妖問他是要墮魔嗎?
他的狀態,便是一個人間的妖,都覺得他要墮魔。
然而他說:“不是。”
他說:“隻是快要死了。”
之後,小妖一直留心打探修真界的消息。那時候天下都不太平,包括人間。很多妖魔禍世,修士也來人間除魔。小妖不敢招惹厲害人物,一邊躲藏,一邊又想知道傲明君的消息。
當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一個被她從魔那裡救出來療傷的修士,問傲明君如何了。那修士奇怪地看她一眼,然後傷懷回答:“傲明君已經隕滅了。”
在小妖心中,初見時那個坐在桃花樹下灑然喝酒的仙人,悄無聲息地隕滅。
修士說:“神魔大戰,魔族太厲害,便是傲明君也撐不住。要怪,就要怪那些魔。”
可是小妖心裡在尖叫,在瘋狂道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這樣的——
如今,和謝春山坐著一起喝酒的小妖抬頭,殷殷看著謝春山,說出他太姥姥一輩子不敢說不敢問的話:“如果死在魔手中,傲明君會那麼難過嗎?”
謝春山捂住自己心臟。
他額上滲了汗,眉頭蹙得極深。
小妖這是才察覺他狀態之差,唬了一跳,連忙跳起要找人。謝春山一把扣住他手腕不讓他走,謝春山睜開眼,這一瞬,他眼神幽暗漆黑,如子夜下的深淵一般惑人。
小妖全身僵硬,血液被凍住。片刻後,謝春山幽幽道:
“傲明君此人所為……我頗為不讚同。他所創的功法用修士的性命生機去換,太過狠辣,讓人不敢苟同。
“但即便如此,他亦有自己要堅持的道。道心被毀,自然隻能隕滅了。”
小妖:“明明還能墮魔……”
謝春山反問:“魔皆是執念深重,怨氣深重者。如果傲明君的道心和他墮魔的執念是同一個,道心被毀,他的執念自然也毀了……他怎麼可能墮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