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道:“早就聽說晴雯父母不在,隻有個姑舅哥哥,原來就是這麼個多渾蟲。眼下既然沒了,晴雯去看看有什麼不可的?還要求什子恩典。”
平兒道:“你不知,一來是晴雯她想的事多些,原是從賴家抄來的人,奴才中做奴才,受了十分的苦,見規矩就要醒目些。二也是我念著她有身孕,雖然還不顯懷,但到外頭要是磕著伴著,出了什麼事,我跟晴雯又怎麼對得起二爺和奶奶?何況她姑舅兄弟家的名聲不好。”
雪夜中,燈火晦暗。
賈璉和平兒不知,兩人說話時,晴雯也正因為平兒久久不歸,到了這邊尋人。
無人幫忙遞話,晴雯在階下隱隱聽到了有關自己的言語,心中不免一緊,隻是不肯離去,便徑直入內來。
“老爺,平兒姐姐。”
晴雯到了花廳裡,給賈璉和平兒見了禮,然後站去了平兒身後。
“看把你冷的,我在這一會兒就要回去了。”
平兒拉著晴雯的手,叫她到身邊坐下,本想遞杯溫酒暖身,興頭稍起便作罷,隻怕掛礙,便叫邊上伺候的丫鬟再添一個手爐過來。
不一會兒,呈來一個鎏金的手爐,平兒將之遞給垂著頭的晴雯,道:“你去吳貴家裡的事二爺已經同意了,隻是有話我還是要叮囑你一些才好。”
晴雯難掩高興之色,不留痕跡看了看偏頭觀飄雪,正自斟自飲的賈璉,道:“這事請姐姐吩咐。”
平兒道:“吳貴家就在寧榮街外頭,雖說不遠,還都在榮府做事,但因是你娘家人,規矩都不能少。我請趙嬤嬤帶你出門,跟著出門的媳婦傳四個,隨身的小丫頭都帶上,外頭要四頂轎子,多要幾個上年紀的跟著,兩頂大轎兩頂小轎,小轎給得體麵的大丫鬟和嬤嬤。”
晴雯已是答應,話卻未完。
平兒又道:“身上的衣裳首飾不用我說,你也是個知規矩的,穿金戴銀,該添得要添,這都是給外人看的。不過是逢著你兄弟的喪事,也可以不必太光彩,到時出門前,我總要幫你看個仔細,再去給老夫人、奶奶請安說話。另外到了那邊後,不要用外頭的東西,也不要吃外頭的水,難保乾淨,白天去白天回。”
晴雯欲言又止一陣,隻好一一記下。
賈璉這時卻舍了雪景回頭過來,道:“原來還有這種安排的事?是為了在周邊擺弄榮府體麵,還有什麼‘踐躬行下孝悌’、‘天倫中之至性’的名聲?”
平兒笑道:“府裡向來是這般規矩的,總要注重門麵。”
賈璉若有所思,目光遊過那雪埋空寂的大觀園舊址,最後落在晴雯麵上。
‘庶可略儘骨肉親情,天倫中之至性。’
這事當年大姐元春省親時,那封傳出的聖旨上所說的。
原來和此時要去奔喪的晴雯何等相似?
皇家重孝悌名聲,是以讓元春省親。
榮府重孝悌名聲,是以讓晴雯奔喪。
皇家顯露體麵,是以元春省親,沿路有十來對太監開路,拿著禦香銷金爐、七鳳黃金傘、香珠、繡帕、拂塵,八人抬的黃金鳳輿,昭容彩嬪服飾,倒不像是陪父母親戚的人。
榮府顯露體麵,是以晴雯奔喪,要有上年紀的奴丁開路,更衣換飾,身上鮮明,四頂轎子相送,丫鬟婆子服侍,倒不像是個奔喪的人。
元春省親,要拜了佛,在大明宮陪皇家看了花燈,才能出來。
晴雯奔喪,也要等候邢夫人鳳姐兒召見,說了話,才能出去。
一個當夜就走。
一個當日要回。
雖說平兒這般處置,已經是極儘人情了,卻也脫離不得舊日的規矩。
賈璉思緒到這,不免搖搖頭,將手中漸冷的酒水入了喉,道:“當日原來是俺有些錯怪了,皇家對大姐省親的事竟是如此不以為意。逞凶發作了太監和女官,終究沒用處,反倒是叫大姐看輕了我。”
晴雯如今說是主子,其實還是榮府的奴才。
元春當年說是妃子,其實也是皇家的奴才。
如今隻剩下大觀園做殘垣,訴一聲傾蕩落雪掩去。
平兒這時來扶著,伸手摸了摸賈璉額頭,對晴雯道:“二爺是醉了,依我看,他說什麼自個都不再知曉了。”
賈璉抓住額頭上的手放下來,笑道:“俺不是醉了,也不是發癡,隻叫人好不容易想明了當初醃臢。”
說著,賈璉扭頭對晴雯道:“明日得空,乾脆些,我和你一同去奔喪一回也罷。”
晴雯聞說,眼中頓時一亮。
平兒忙勸阻道:“這怕是不合規矩,早年間趙姨娘還在的時候她親兄弟死了,二老爺那邊可沒說去看。”
一時著急下,平兒都顧不得提起趙姨娘這麼個人。
賈璉笑道:“俺可不管這個,心裡乾淨最妙。你安排的這事太假,不過是麵上的體麵,其實半點沒變,等我陪晴雯去正經奔喪,才是真切的好事,也免得她背地裡還要怕什麼。”
說了這些,賈璉起身,端起半壺未儘的酒水,閃身步入大觀園舊址的雪景裡遊玩去了。
平兒也焦急起身,一麵打發人快提燈去跟上,再不無埋怨的來同晴雯道:“他心裡最是明白的,說話肯定不假。你是府裡半個主子,跟了二爺這麼久,同房也這麼久,外邊泰安的田莊地契至今叫你收著,怎麼背地裡還怕誰?”
“我比不上平兒姐姐你們,彆的都不怕,就是怕二爺對我有厭心。”
晴雯答了一句,起身來,又笑道:“現在不怕了,好姐姐彆急著怪我,咱們快些去找二爺回來,免得凍了。”
“都瘋了,你這人。二爺也是,故意走得這麼快,要彆人去尋他。”
平兒一跺腳,叫人多拿了件衣裳來披著,鑽去雪地裡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