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聽到這,眼珠轉了轉,半響過後,冷笑著打定了主意。
“果然是忤逆之妖賊,連個長幼有序都不知道。”
“綱常禮法在這,朕的意思還是讓長子賈蔭襲爵,他可有字?”
寶釵搖頭。
小皇帝道:“那就由朕替他起一個,喚做‘恩侯’。”
薛寶釵提醒道:“賈璉生父賈赦,就是表字‘恩侯’。”
“那就叫‘承恩’罷了。”
小皇帝笑道:“至於那什麼賈荻,給他個六部主事的名頭就是,等到朝堂上一說,那些個新黨逆賊也該滿意了。”
薛寶釵聽說賈璉去世的消息連夜起來,又是悲又是喜,以至於頭腦昏昏沉沉。
再聽了小皇帝這番安排,細想起來,不禁叫人體發寒打顫。
“太妃勞累,便先歇著,朕要去太和宮敲響鐘鼓,召集群臣過來。”
小皇帝看看了天色,已是急不可耐。
寶釵裹了裹身上的衣裳,也不再多說。
……
小皇帝興衝衝抵達太和宮,端坐皇位,命內侍敲響鐘鼓。
奈何等了半天,外頭天色明亮,也不見有誰過來。
待得天明,倒是有一文書過來太和殿,拜見道:“微臣此來,乃奉武英殿大學士之意,敢問陛下,既非大朝之日,何事奏響鐘鼓?”
小皇帝聽得勃然大怒。
先叫太監將這人拖出殿外,小皇帝再在朱陛上踱步一陣,一跺腳,徑直尋出太和宮,照著臨敬殿過來。
臨敬殿中,人聲嘈雜。
因小皇帝驟然而至,眾臣公頓時凝聲,上前見過。
小皇帝壓住怒氣,道:“賈丞相身故,朕心甚痛。追贈其功勳,已擬旨襲封其子賈蔭為一等將軍,其子賈荻為工部主事,待其長成便入職當差,此事著內閣頒發。”
眾臣公麵麵相覷一陣,便有戶部尚書賈芸出首拜謝。
小皇帝再道:“我朝本是因太師功勳卓著,才更改祖宗製,破例委任丞相。今太師既故,丞相一職,當不複立。”
賈芸退下,武英殿大學士小種立刻上前答道:“陛下此言差矣。先丞相賈璉雲‘朝相自臨敬殿出’,此即為廟堂之根基所在。今容眾臨敬大臣推舉,以微臣繼任丞相之職,正欲入宮與陛下商談,陛下卻何故先動搖國本?”
小種這話咄咄逼人,小皇帝不免後退一步。
再去看臨敬殿內眾臣,隻見文時起、樂善郡王皆垂頭在旁,不發一言。
小皇帝咬牙道:“既如此,先賈丞相身擔太師,為先皇輔政大臣,今朕已年長,輔政大臣又接連凋零,合該親政,以拜大學士為丞相。”
小種亦是不答應,直起腰身,拱手而笑。
“——請陛下垂拱而治!”
言至於此。
因小皇帝擅出乾清門,臨敬殿眾大臣即來相請,送陛下回宮去了。
待外人退去,臨敬殿內諸大臣也少了爭執,各司其職。
賈芸拿一本南省發來的折子尋上小種,道:“大學士即當繼任丞相,正有見棘手的事來問詢。東南有外船售賣名‘福壽膏’之物,服之使人患有病癮,三省巡撫聯名上奏,要以此禁止外船入江買賣行商。”
小種忙接過那奏章,翻看一陣,歎道:“雖名‘福壽膏’,卻果然是毒物,好比古時五石散。廟堂亦當如古製,下死令禁用此物,各地見之即毀!”
賈芸點點頭。
“不過…”小種道:“我受賈相生前委托,又蒙諸公厚望,擔當此大任,萬萬不可棄東南新政不用。福壽膏一案,可明正典刑,施罰於有關外商就是。”
賈芸笑而頷首。
小種遞過折子,再是歎道:“這些終究不急於一時,就在眼下的,賈相為國操勞而死,當扶靈柩入都中,以國禮祭拜安葬。”
“不知京營大人幾時能進京?早些定下個日子最好。本官便先去麵見陛下,求追封賈相為王,布置下去。”
賈芸聽到這,這才收了折子讓開身位,躬身臨敬殿外。
“種相請。”
——
————
多年以後,賈蘭站在榮國府大門前,總記起那年隨母親住在裡麵的日子。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風清,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
鬢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裡聲。
賈蘭的思緒到這,隨著門前紅燈遭風拋,在原地打轉成了圓。
‘……榮國府還在,可惜我家收著的寶二叔那塊玉前陣子卻丟了,若是遭人問起,怕是要沒有顏麵。’
邊上賈菌見賈蘭忽然茫然,拱手笑道:“蘭大老爺不過是來湊一場喜酒罷了,怎麼就‘近鄉怯情’,不肯踏足?”
賈蘭與賈菌都是自幼失孤,從小相善長大的,若放在少年時,聽了這揶揄話,少不得要嬉笑打鬨一陣。
不過賈蘭如今年紀也大了,兒子都養出好幾個,自然穩重了許多。
“等一人罷了,你心急就先進去。都是自家相近的親戚,榮府裡沒有不認得你的道理。”
賈菌因此也不著急走了,笑問道:“是哪一人,竟要大老爺等著?”
賈蘭道:“那人姓冷,喚做冷子興,原是都中捯飭古董的。與我家本不相乾,隻是他嶽父一家乃是我祖母陪房,因而當年與太爺賈環分家時,得冷子興幫襯了不少,便認他做長輩,喚一句子興太爺。”
賈菌了然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一同等候一陣也不算什麼事。”
再有,不多時,一頂轎子抬至寧榮街。
冷子興手持拐杖下轎來。
賈蘭在路邊相迎,幾人見禮過了,一同進來榮府。
榮國府前宅正院裡,早已經不複當年光景。
冷子興從金煌玉貴廳過,看著那牌匾嘖嘖稱奇:“‘與國鹹休金煌玉貴榮公門第’,道熙元年元月元宵日,書賜榮國公賈璉……這地方當年可了不得。”
在旁賈菌笑道:“當年我年紀小,萬事都有上頭的太太做主,子興太爺是過來人,不如說一說?”
賈蘭也看過來。
冷子興本就是愛賣弄的,自然求之不得。
“彆看這地方現在冷清,當年做太師府、丞相府時,外官入京,不認得皇城的路都沒事,最緊要的是要記得來寧榮街的路,不然官位也待不久長。”
賈菌笑道:“這誰不知道?倒是想問子興太爺一句,知道當年榮國公的事沒有?”
冷子興會意,笑道:“據說榮國公賈璉是在江南討賊時受傷,一朝在玄真觀裡病逝,受追封為南榮郡王,這事也不消說了。”
“隻叫人大為稱奇的是,當時榮國公正妻、側室兩位夫人也跟著殉情去了,天下誰人不誇?”
“正好當朝的種相是賈王爺門生,便除了替賈王爺追贈王位,求了本朝‘文正’的諡號外,再以廟堂之名加封那兩位都做南榮太妃,一道蓋廟祭祀。”
說到這,冷子興眺望了榮國府深處,搖搖頭。
“如今榮府的那位老太君就沒這好處了,到底是妾室出身,太妃之名是決計沒有的,隻是封了一品誥命。虧了宮裡老太妃念在她養育南榮郡王的子嗣辛苦,特意再加封為奉心夫人。”
賈菌、賈蘭兩人聽到這,齊齊駐步來勸。
知道那一位是這家的老太君,超品誥命夫人,還敢這麼口無遮攔?真是老糊塗了!
這當年可是好好的極有眼見一個人。
賈蘭無奈,隻好叫人攙著冷子興,與賈菌先赴宴去了。
冷子興在後笑了笑,拄著拐杖,不緊不慢的走著,看榮府內張掛的紅燈喜聯。
榮府裡最得老太君寵愛的四姑娘今日出嫁,嫁給前科的榜眼進士。
這其中韻味蘭小子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可真是,凡二十年,一個人間呐。
……
榮國府,西路上院中。
晴雯受了新人的磕頭,熱熱鬨鬨一整日,末了,看著他們走出。
時辰趕得極好,花轎一走,榮府上空就下起了雪。
晴雯捧著手爐到抄手遊廊來看。
她還不老,但歲月如刀,再怎麼保養,近年來麵上終究被刻上幾縷皺紋,肌膚不再細膩,光澤開始褪去。
入夜,伺候的丫鬟們來請了幾次,最後隻好抱了鬥篷和炭盆來,免得晴雯凍著。
雪越下越大,都中今年的除雪來得匆匆,卻眷戀著不願離去。
晴雯鬆開手爐,憑欄乾,眼見著飄雪蓋住了中庭。
花卉與鳥雀皆靜,雕梁畫棟與假山平添了一股肅殺,好似被哪一個渾人闖進,攪儘了本地安寧。
嘴中呼出白氣,白氣升騰,散開。
她於榮國府的初雪中,瞧見了已故丈夫的皺眉姿影。
“真好,你本來是天上的人。”
“現在不會再整日整日的皺著眉頭了。”
晴雯伸手,接過掉落的雪花。
“二爺,我快老了,什麼時候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