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杭雲湊近道:“你有所不知,他這回出儘了風頭!”
低眸呷茶的盛言楚頓住手:“他考中解元了?”
梁杭雲驚訝不已:“他同你說得?”
盛言楚微笑的將茶盞推至梁杭雲麵前:“我猜得,以他的才學,考中解元其實並不難。”
好歹王永年當年小小年紀就中了童生,甚至因為出色而被縣令奉為座上賓。
“你呢?”盛個楚又問:“考了第幾?”
“第二,就在他後邊。”
梁杭雲略有些不甘:“論起努力,我比他更甚。”
盛言楚溫言安慰:“解元罷了,值得你為這生氣?往年解元自傲而沒考中進士的大有人在,與其糾結這些,杭雲兄當把心思放在明年的會試上,屆時會試大放異彩,自有人將杭雲兄的名字送到官家麵前。”
梁杭雲點頭不止:“你說得對,我鑽現下的牛角尖沒必要,還是會試要緊。”
一說會試,梁杭雲忽貓著身從對麵挪過來坐到盛言楚身邊,靜靜地端詳著盛言楚,良久方委婉道:“楚哥兒你出身大.三元,會試上想來頗有心得,能不能、能不能…”
鄉試前梁杭雲就經常抱著書本來盛家堵盛言楚,從前國子監月考也是這樣,梁杭雲有如今的成績,和盛言楚的教導脫不開關係。
盛言楚十分不喜歡教人,不過這種厭惡在阿九和梁杭雲身邊漸漸守得雲開見月明,梁杭雲和阿九都是屬於一點就通的人,總之比教鐘諺青要輕鬆。
為了好兄弟的前程著想,也為了打倒王永年,盛言楚鉚足了勁給梁杭雲補課。
梁杭雲現在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學子,白天要去衙門點卯,唯有夜裡才有空溫書,為了趕上盛言楚教授的進度,梁杭雲硬生生在一個月裡瘦了五六斤。
梁母為之心疼,想勸梁杭雲不必這般刻苦,梁杭雲笑笑:“不礙事,外頭想得楚哥兒指點的讀書人不枚勝舉,我有這等機會,該珍惜才對。”
梁母疼兒,見勸不通隻好作罷,李婉得知梁杭雲這般勤勉,便叫下人往梁家送去一碗又一碗燉煮好的補品。
梁杭雲每回喝下補湯都會寫一首詩回贈,李婉才情好,一來二去,兩人竟皆被對方的筆墨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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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後,京城氣溫轉冷。
這天盛言楚拖著疲累的身子從太府寺出來,才搭著阿九的手下馬車,程春娘身邊的大丫鬟翹首以待地站在門口,見到盛言楚,大丫鬟忙走了過去。
“老夫人親自做了幾身衣裳,請爺過去試穿。”
盛言楚一捏身上才換得新衣,頓時明白了他娘的意思。
果不其然,這些衣服都是給柳持安做得。
程春娘特意去虞城挑了上好的布料,一口氣做完外袍後,還做了幾件換洗的褻衣,至於鞋襪,也是有的。
看到榻上整齊擺放的衣物,盛言楚酸了下,揶揄道:“娘這些都要送給巴叔?”
程春娘沒覺得不好意思,笑道:“你吃什麼醋?你入冬的衣裳娘早就下針做好送給你了,如今得了空閒,還不準我給你巴叔做兩套?”
盛言楚打量著榻上堆成小山的衣裳,噎了下,這是兩套?
程春娘坐過來,壓低聲音道:“楚兒,你看你什麼時候讓我去一趟西北,咱們京城都開始冷了,想來西北已經下起漫天大雪。”
“你巴叔他沒去草原過冬,留在寨子裡冷清的很,身邊跟著得又是一些不懂照料的男人,我擔心他寒症加重…”
盛言楚驚喜他娘的開竅。
距離上回相見已快有兩個月,盛言楚是過來人,清楚戀愛中的人都希冀著天天膩在一塊,他娘守寡多年,好不容易能跟柳持安感情穩定下來,盛言楚自是希望他娘能永遠幸福。
隻不過…
“娘。”
盛言楚推推額頭,麵帶倦色道:“太府寺最近忙著鹽務和秋稅,我屬實脫不開身送你下骫骳山。”
程春娘眼睫微顫,手掰著桌拐:“沒事,等你閒了——”
盛言楚打斷程春娘:“秋稅要忙到十一月底,鹽務的事,不好說,年底都要圍著這事打轉。”
程春娘眼神一下黯淡下來。
盛言楚略一思索,道:“娘,您一個人去成嗎?”
“我一個人?”程春娘想說她不太認得路。
“小黑熟悉。”
盛言楚肯定不會讓程春娘獨自一人徒步走在山間:“小黑是西北白狡,我瞧它能喚來不少林中同伴,有異獸狡護送,想來林中動物不敢近您的身。”
程春娘想著盛小黑龐大的身軀,輕輕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盛言楚目送盛小黑馱著他娘往骫骳山下走去,盛小黑和山中異獸狡混熟後,漸漸摸索出幾條近路,才一天不到,小公寓裡傳來了動靜。
正在太府寺商議朝事的盛言楚借口出去如廁,待看到小書房地板上躺著盛小黑刁回來的平安信,盛言楚終於鬆了口氣。
為了獎勵盛小黑,盛言楚開了一罐程春娘放在冰箱裡的羊肉丸,放在地上就行,盛小黑在山裡野餓了自己會回來吃。
做好這一切,盛言楚回到茅房,才準備推門出去,就聽隔壁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咱們這麼勞心勞力的作甚?”說話的人盛言楚認得,是太府寺的同僚。
“到了年底,一本一本的鹽務折子往咱們這兒送,咱們嘔心瀝血的幫著鹽政大使整合賬務,可到頭來呢,丁點黃金都沒見著!”
“可不嗎?”立馬有人附和:“每年鹽課所得的稅銀不下百萬兩,十之一二都進了鹽政大人的口袋,咱們呢?”
拍拍乾癟的口袋,兩人苦笑。
盛言楚嘴角一勾,鹽政官攬收巨資得朝廷準許,他們羨慕不來的。
回到內屋,方桌上幾名官員撥算盤撥得手抽筋,望著筆下驚天的數目,幾人驚呼傻眼。
盛言楚不插手算賬的事,可當他聽到小方桌上傳來嘖嘖聲,忍不住探頭看去。
運往國庫的鹽稅數字倒沒將盛言楚嚇到,他在意的是地方鹽政官遞交上來的預申折子。
有人見盛言楚對著折子擰眉,熱心解釋道:“盛大人有所不知,這兩年海鹽不受百姓待見,江南以北的百姓想買鹽隻能依賴井鹽和池鹽,這些鹽哪裡夠數,所以鹽運使才遞了預申折子。”
預申,也即是提前支出下一年的鹽。
盛言楚此刻不欲跟太府寺的人理論南域海鹽並無不妥之處,讓他覺得意外的是,既然已經預申了下一年的鹽,銀子呢?
太府寺的人雖驚歎鹽稅的銀子多,但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感慨今年的稅銀比去年多。
支出去的鹽比去年多一倍,為何鹽稅沒有變化?
可彆說鹽商們今年都在降價賣鹽,要知道南域的海鹽退出市場後,餘下鹽的價錢一天一個樣。
拘在太府寺的官員不知道現下的鹽價多少,盛家有兩家鍋子鋪,盛言楚能不清楚如今的鹽有多貴?
所以,剩下的鹽稅去哪了?
“這…”幾位核賬的太府寺官員麵麵相覷。
事關重大,太府寺上下不敢疏忽,忙將南北各地的鹽稅賬本都拿出來重新核算,唯恐是他們自己在某個環節出了差錯。
三天後,盛言楚一進太府寺就看到了一雙雙青黑的眼袋。
“盛大人呐——”幾人喊得極為哀淒。
盛言楚身子一凜,當即知道鹽稅出了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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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到官員們呈送上來的虧空,寶乾帝勃然大怒,不多時,各衙門均知曉幾位鹽政使官官相護,營私侵蝕致使朝廷鹽稅虧空高達八百萬兩有餘,此事一經傳開,滿朝嘩然。
涉案的鹽政有三位,底下各處鹽場的鹽課大使更是不計其數,一層一層往下查後,盛言楚發現,貪圖朝廷鹽稅的人可不止鹽務上的官員,還有地方上的鹽商。
官商勾結,上下期滿,經年滾利後,哪裡隻虧空了八百萬兩。
寶乾帝怒不可遏,命三司徹查到底,越挖越深,以至於六部都受到了牽連,最嚴重的是工部。
修繕之事以及屯田、水利等都由工部把持,看似毫無油水的工部,竟貪得最多。
十二月初,三司呈上糾察折子,上麵除了寫有鹽政相關的官員要斬首抄家外,再有就是為庇護傘鹽政官開脫的鹽商們的定罪。
不過,還有一人令三司不好下手。
那人是淮親王。
“淮親王其幼子長孫穀利用職務之便挪用工部數萬兩白銀,淮親王對此事知情不報,罪加一等。”
龍椅上的寶乾帝威儀赫赫,沉著臉讓三司公事公辦,用不著因為淮親王是皇親而有優待。
很快,刑部尚書拿著聖旨去淮親王府捉捕長孫穀,寶乾帝恩威並施,並沒有將長孫穀殺害,而是命淮親王府將挪用的白銀補上。
而長孫穀,即日免去其工部的職位,等過了年,再由刑部押送西北流放三載,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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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府寺將鹽稅虧空的事報上去後,整個衙門得了寶乾帝的誇獎,尤其是盛言楚。
事情了結不久,寶乾帝便給太府寺官員加俸三成,連休沐的時間都比其他人多了三天。
這天盛言楚正抱著孩子賞雪,隻聽華宓君道:“我早就知道官家對二公主十分厚待,可這罰得未免也太輕了吧?”
兩個小孩皆換上了喜慶的紅棉袍子,帶著毛茸茸的氈帽,可把盛言楚樂得,一回到家就一手抱一個,恨不得粘在手上才好。
錦姐兒呆不住,非要下去玩雪,盛言楚哪裡敢讓女兒在雪地裡打滾,便叫阿九摻了幾桶雪放亭子石桌上。
綏哥兒懶,見老爹將妹妹放到地上玩雪後,綏哥兒兩隻小手立馬揪住盛言楚的衣領,死活不下去。
沒轍,盛言楚隻好抱著兒子和華宓君說話。
“也就你這樣不做官的人才會誤以為官家對淮親王手下留情。”
華宓君:“?”
盛言楚握住一把白雪捏了個小兔子給兒子,挑眉道:“自古流放的人要麼一身傷回來,要麼一身枯骨回來,長孫穀又是那等金貴的世家公子,他在外能受得了三載?”
見兒子一聲不吭的將小兔子捏成渣渣,盛言楚心梗了下,重新抱起皺著小眉頭不悅的兒子。
綏哥兒就稀罕趴在爹娘肩頭,這一抱又樂嗬了。
哄好兒子,盛言楚續道:“昨兒淮親王已經進宮,除了上繳長孫穀貪去的那數十萬兩,再有就是將手中的親王印還給官家。”
華宓君正帶著山梔等丫鬟采臘梅上的雪水,聞言錯愕抬頭:“這是不打算做異姓王了?”
盛言楚搖頭:“年後淮親王將親王之位傳給長子,其長子襲爵,下一代則降為郡王,以此類推。”
換言之,再過幾十年,世間將不會存在淮親王。
華宓君大吃一驚:“就因為一個長孫穀,淮親王將親王之位賠了進去?”
盛言楚低頭覷了眼已經睡著的兒子,小聲道:“親王位子遲早要收回去,老淮親王算有腦子,知道借此機會打消官家的顧慮,還能救長孫穀一命。”
正說著話,丫鬟進來通傳,說梁杭雲和李婉來了。
有客上門,盛言楚不好抱著孩子,將睡得打小呼嚕的兒子放進暖房後,盛言楚和華宓君來到偏廳。
這二人來此要說得當然是淮親王府的事。
梁杭雲淡瞥了李婉一眼:“還是李家老祖宗有高見,料到長孫穀不是良配,否則婉姐兒嫁進王府,今個定然要受委屈。”
盛言楚和華宓君相視一眼,李婉為之忿忿道:“你們還沒聽到風聲嗎?淮親王一家就是個空殼子,平日裡奢靡成風,儼然是個外腴中瘠的門第,虧得二公主出行要用金粉敷麵,殊不知這裡頭的銀錢都是從老百姓身上搜刮來的民脂民膏!”
“先帝不喜淮親王,所以淮親王這一脈在朝為官的寥寥無幾,長孫穀倒是個聰明的,知道恩蔭入仕走不通,就走正經的科舉,沒想到一做官就起了貪汙受賄的念頭,那十萬兩白銀的罪魁禍首是長孫穀,可享受的人卻是淮親王府那一大家子!”
盛言楚聽到這猜到了些許,聯想梁杭雲進來說得話,盛言楚微眯眼睛:“莫非淮親王府如今連十萬兩白銀都拿不出來?”
“正是呢!”
梁杭雲道:“我過來的時候,各大茶館的說書先生都是議論這事,說淮親王送進國庫的十萬兩銀子是找幾個兒女湊著,偏也不是正經親生的孩子,而是找外嫁女或是媳婦。”
說著,梁杭雲幽幽地睨了眼盛言楚,半開玩笑道:“虧得你有遠見,當初沒有答應娶淮親王府的庶女,否則這會子你就是他們王府的錢袋子。”
李婉掩口輕咳了一聲,示意梁杭雲看華宓君。
華宓君手放在桌下揪了揪盛言楚的胳膊,麵上卻笑而不語。
盛言楚:“……”
他這遭得什麼罪?他連王府那位庶小姐的麵都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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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發酵的極快,梁、李二人才走不久,有關淮親王府挪用兒媳嫁妝,逼迫外嫁女往家裡揩銀的事很快在京城傳開。
這等事當然不能容忍,還沒到年節後拜年的時候,淮親王府門前的雪就被踩得泥濘不堪,當然了,若能忽略王府牆壁上那一圈圈罵人的詩文以及慘不忍睹地掛著臭菜葉子的大門就好了。
擱在以前,二公主早就哭嚎到寶乾帝跟前,但今個不行,寶乾帝光對淮親王府挪用兒媳嫁妝這一件事就氣得不輕,何況後邊還連著要外嫁女往家裡攬銀子這樁丟人的醜聞。
才一夜而已,淮親王府的名聲爛了。
老淮親王壓根就不是個扛事的男人,見朝中諸人都拿有色眼光看他,老淮親王立馬上奏,懇請寶乾帝準他年前就卸任淮親王之位。
新上任的淮親王是二公主的長子,做得更絕,親王的帽子還沒戴穩就跑進宮說他不堪大任,請求寶乾帝另擇他人接任親王之位。
淮親王府早已入不敷出,又是那樣臭的名聲,這時候站出來接手的隻能說腦殼有病。
見無人上前襲親王的位子,寶乾帝嗬嗬乾笑,隨後心滿意足的令人將淮親王的爵位撤了。
窩在家貓冬的盛言楚聽到這事時笑了笑,他先前就懷疑寶乾帝在其中動了手腳,不然誰會知道淮親王府送進宮那十萬兩白銀的來曆?
要說雞賊,當屬寶乾帝,輕而易舉就將老皇帝的心頭之患鏟除了。
越想越覺得一切太過巧合,盛言楚甚至在想,長孫穀在工部貪得那十萬兩白銀會不會也是寶乾帝暗中搞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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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的寶乾帝這個年過得異常開心,可惜,年後開衙不久,百官上奏的第一樁事頃刻讓寶乾帝的臉拉得比驢還長。
自從盛言楚幫太府寺的人指出鹽稅上的紕漏後,太府寺的官員越發喜歡和盛言楚嘮嗑,這不,幾人又圍在一塊說起話來。
“…官家登基已有兩年多,是該開枝散葉了…”
“宮裡的娘娘少嗎?”一個耿直的老臣嗤笑:“這麼久也沒見宮裡傳出好消息,難怪朝中有人急著上奏官家選妃立後。”
盛言楚嘖了聲,這會子寶乾帝想來頭很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