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時辰, 英王的頭上已厚厚地積了一層雪,眉毛都變成了白色,身上的玄色貂裘, 也變成了灰白色。
廊下一個小太監瞧著不忍, 便去問陳虎:“老祖宗,是不是請英王殿下起來?若是這麼凍著, 把身子凍壞了可怎麼好?”
陳虎輕輕打量那小太監一眼:“你叫什麼名兒?心眼還怪好的。”
小太監沒看懂陳虎的喜怒,賠著笑臉答:“回老祖宗的話,我叫進良。”
“嗯, 是個好名字, 進退有度,為人忠良。”陳虎似撫貓一般撫了撫他的額頭, “好心也有可能辦壞事,特彆是大事上頭,彆胡亂摻和, 記住了嗎?”
進良應了一聲,又看一看那凍得雪人似的英王,不敢說話了。
陳虎又何嘗不想幫一幫英王,然而皇上進了屋便佯作歇神,閉著眼睛好似不知外頭的事情,他便是想幫,也不能和皇上的意思作對。
進得屋去,陳虎悄悄走到龍床跟前,見皇帝的臉色似是和暖了些, 便悄沒聲地對牆角的小太監道:“外頭的雪愈發大了,你給火盆再加兩塊炭,彆讓皇上著涼了。”
“哦?外頭下雪了?下了多久了?”皇帝好似才聽見這一句, 迷蒙著醒了過來。
“回稟皇上,雪下了快一個時辰了。”
“我依稀聽見,仿佛是外頭院裡有人?”
陳虎心下一鬆,應了一聲:“哎,是四殿下在外頭候著呢。”
他不曾說英王是在請罪,皇帝便樂得不去提方才的事,隻命陳虎帶了英王進來,陳虎應下,又道:“殿下身上帶著寒氣,得在外間暖一暖再進來,彆再把那寒氣帶了過來,涼著皇上了。”
皇帝也不去揭穿這裡頭的事,由著陳虎去外間替英王操持。
隔著簾子,依稀聽見“薑湯”“火盆”這樣的字樣,皇帝收回心神,將待會要和四兒子說的話,在心裡再理一理。
原本,皇帝說話是可以隨心所欲的,然而接下來要說的話,關係到江山社稷,由不得皇帝不重視。
也不過是片刻時間,英王就收拾妥當,進得屋來。他麵色已然泛紅,嘴唇也有了血色,然而抱拳作揖的手指尖還是青白色,顯出他方才的境地來。
皇帝將四兒子上下打量一圈,見這兒子眼圈青黑,知道這些日子也熬得狠了,雖不說與下頭兩個幼弟一樣純孝,卻也可說是做了許多事的,比那指手畫腳的老大和趁機結交內宦的老七好得多了。
“玄澤,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英王聽見父親喚自己名字,不由得一愣,抬頭看向了皇帝。
當著外頭朝臣,皇帝便喚兒子們封號,當著宮內的太監宮女們,皇帝隻喊他們的排名,英王平日隻聽得皇帝喊一聲“老四”,已許久不曾聽見父親喚自己名字了。
不過是一瞬,英王就收拾了心情,垂下眼簾去:“服侍自己父皇,天經地義,談不上什麼辛苦不辛苦。”
“玄澤,這話聽著順耳,卻當真是你心裡所想麼?”皇帝不知為什麼,問出這一句來,忽地又自嘲地笑一笑,“罷了,便是家中有七八畝田的升鬥小民,尚且有幾個兒子為了爭田打架,更何況皇家。”
皇帝此話,分明透出“天家無情”這四個字,英王忍不住又抬起頭來看向父親,他心裡隱約知道,父親對著自己,隻怕是在交代後事了。
“你這孩子,做事釘是釘鉚是鉚,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可是你太急躁太衝動了……”皇帝說到此處,好像有些吃力,停下來用力喘了幾口氣。
英王稍一愣怔,想端一杯茶水送上,牆角的小太監機靈,早已將茶水放在了英王手裡。
小太監一邊後退,一邊悄悄覷一眼這位四皇子,卻在心下嘀咕,急躁衝動的,難道不是大皇子麼,四皇子的性子,分明是狠厲多疑。
皇帝喝了一口水,話頭轉開去:“玄澤啊,你待下頭人是嚴厲有餘,寬厚不足,你手下原先有幾個辦事的,什麼袁有誠,還有什麼狄玖,另外的名字我也不記得許多了,他們不過是立功心切,你便貶他們去了苦寒之地,若是我也像你這樣,朝中還能有大臣留下嗎?”
英王聽見父親改了自稱,知道這是父子兩個掏心窩子的話,平日裡聽著是逆耳之言的,此時卻是難得的良言,他雙眼微濕,低低喚了一聲“父皇”便哽咽了。
皇帝不曾接話,又道:“父親的時日不多啦,原想著多教你一些,現下瞧著是不成了。那徽州的事,父親再替你拿一回主意。”
英王心中所想的大事之中,正有這一件,聽見皇帝要替自己處置,難免關切。抬起頭來,卻看見皇帝如炬的目光,直直看了過來。
他心中微微打個冷戰,原本要低頭的,不知怎麼,卻持住了不曾垂下頭去。
皇帝微微一笑,自己轉開了眼神:“當務之急,不是罰誰,也不是不罰誰,而是先得把徽州的事情辦好,可是滿朝文武,該派誰去做這件事呢?你心裡有數嗎?”
見兒子似要開口,皇帝溫聲道:“範離能乾,可是身受重傷,眼下是出不去的,荊保川穩重,卻彈壓不住徽州那幫人,旁的官兒,更怕攪進這攤渾水裡啦。”
英王不由得愣一愣,他進宮二十餘日了,尚不曾聽見外頭的消息,竟不知範離受了重傷。
此時也不及思索許多,聽見皇帝說破,自己竟是無人可用,便虛心地低下頭去:“兒子愚鈍,請父皇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