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看唐記旁邊擔著竹筐賣石雕的老丈。那石頭用的是西北的風石,上了粗漆,依紋理畫成各種形貌,很有意趣,我小的時候在邊關時常見到,到了京城卻不多了,所以多看兩眼。”
應翩翩笑著說:“不過唐記的蜜餞一向是京城有名的,味道極佳,平時顧客盈門,去的不巧,排隊都要排上大半天。這個時候正好遮藥味,還真是救了命了……”
池簌表情神秘,又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還是放在錦繡被麵上。
——是一隻石雕的小羊。
應翩翩的話頓住,片刻後,將小羊拿起來,正是正宗的西北風石畫雕,粗糙古樸,又憨態可掬。
他看著池簌,眨了眨眼睛,突然說:“可是……我是屬狗的,我喜歡狗。”
池簌見他猜到了,果然笑著又拿出一隻栩栩如生的小狗,緊接著也不再賣關子,直接將一隻荷包放到應翩翩手上,打開之後,他竟然連十二生肖都買齊了。
應翩翩愣了片刻,終究不禁大笑,扯了扯池簌的袖子說:“你這袖子也太能裝了吧!你怎麼想起來買這麼多的?”
他這樣大笑起來的時候,麵上神色間了無陰霾,一雙美目亮晶晶的,池簌這樣瞧著,心中也無端端地生出喜悅。
那種純然的快樂,像是小時候吃到了一塊糖糕,過年時穿了新衣,被先生誇獎之後,得到母親欣慰讚揚的目光……
池簌看了應翩翩一會,才發現自己的唇角也是揚著的——他竟不自覺地,也在笑。
他說道:“順手就買了,一些小玩意,能搏你一笑,也是值得。”
應翩翩的心情確實好了很多,他把石像向上一拋,又接在手裡,笑著說了句“謝了”,又問池簌道:“你呢,你跟安國公的見麵還順利嗎?”
提到安國公,池簌眼中的笑意微微一冷,輕描淡寫地說:“還行吧,在與他見麵時,我被七合教的人暗殺了。不過那幾個人功夫不到家,所以並未成功。”
應翩翩眉目一動:“你怎麼知道是七合教?”
池簌道:“我製住了他們,逼問出來的。安國公被嚇跑了。”
應翩翩慢慢地說:“七合教的人會當著安國公的麵殺你,那就不僅僅是為了除掉你,更是一種對於安國公私自與你見麵的威懾。這種強勢狠辣的作風,像是出自於安國公夫人傅氏之手。你這些日子要對她多加小心。”
池簌淡淡地說:“她很可怕嗎,安國公被她嚇得像條狗一樣。”
畢竟關係到池簌安危,應翩翩也就多說了幾句:“說可怕,也不完全是。安國公夫人性情強勢,而且精通武藝,曾經親手將安國公寵妾的一位鼻子割下來煮給安國公吃,從那以後,安國公畏妻如虎,‘懼內’之名遠揚,但實際上,這兩人還有個心結。”
池簌道:“什麼?”
應翩翩道:“安國公當年有一位側夫人,姓池。她跟安國公的時間最早,是從小便在他身邊伺候的侍女,一路由通房抬了位份,還生下了安國公的庶長子,兩人的感情十分深厚。”
“但後來那名女子莫名病逝,而安國公夫人子嗣不豐,在同安國公成親之後數年無所出,氣惱之下便尋了由頭將那個孩子掃地出門,安國公連句話都沒敢說,心裡卻一直記恨著這件事,背後常有怨言。”
池簌笑了笑,笑意未達眼底:“這等自私又廢物的男人,護不住子女妾侍又做不到檢點自己,也隻能背後抱怨幾句了。”
其實應翩翩對於池簌的身份一直有些懷疑,此人身上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並且沒有十分認真地去掩飾,可謂假的坦蕩。
不過此時池簌這幾句話說的真情實感,倒讓應翩翩有點相信對方確實是安國公之子了。
應翩翩道:“不錯,要論起來,安國公確實是造成一切的罪魁元凶。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他和安國公夫人之間的齟齬,正是我們可以利用的地方。”
“安國公所在意的,與其說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倒不如說是他被踐踏的顏麵,並不是真心愧疚憐惜。”
池簌慢慢地道:“可沒想到應公子年紀輕輕,竟對那些陳年往事如此了解。”
“這個嘛……是因為我當年見過安國公那個兒子。”
應翩翩側頭想了想:“那會應該是冬天吧,還下著大雪,他被打的一身傷趕出來,我恰好經過遇上,讓人把他送到了醫館,所以聽說了這件事。”
池簌猛然怔住。
“……可惜傷好了沒多久,他就失蹤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過音訊,有人說是死了。”應翩翩說完後,看池簌的表情有點古怪,奇道,“怎麼了?”
池簌仿佛突然被驚醒,端起桌上的茶杯,仰頭喝了一口,又放下來:“沒什麼,我就是聽著可憐,你當時有沒有給他點吃的?”
應翩翩道:“好像……好像給了一塊糖。當時出門在外,身上也沒彆的。”
池簌沉默了一會,忽地笑了笑,說道:“這樣啊。”
確實沒有什麼,隻是他也想起了多年前冬天裡的那場大雪。
那是三九的頭一天,天氣冷的滴水成冰,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仿佛不會停似的。
嫡母帶著人闖進了他居住的小院裡,說自己偷了她陪嫁的鐲子。
父親昨夜就沒有回府,又不知跑到哪裡結識他的紅顏知己去了。嫡母心情極差,氣勢洶洶地讓人將整個院子搜了一遍,在床底下發現了那隻丟失的玉鐲。
人贓並獲,無可抵賴,他被痛打了一頓,丟到了府外的一處小巷子裡自生自滅。
外衣在挨打的時候就被剝下去了,身上的衣物隻餘下了薄薄的一層,沾上冰冷的雪地,疼的仿佛有鋼針順著傷口紮進骨子裡。
渾身上下的力氣在不斷地流失,可或許是想起了娘,或許是心中充滿著仇恨,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在雪地上挪動著,一點點爬出了巷子,向街上的人求助。
可雪天路上本就人少,偶有行人頂風匆匆而過,看了他這樣渾身是血,遍體鱗傷的樣子,也都怕招惹禍事,離的老遠就避開了。
他實在爬不動了,就在幾乎要被白雪掩埋的時候,突然聽見一架馬車從後麵噠噠地駛來,然後停在了身邊。
有個孩子的聲音說了句什麼,聽著依稀是:“受傷了……送到醫館去……”馬車上便有人下來,踩著積雪走到他身邊。
他勉力睜開雙目,抬起眼睛看去,見到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子,正披著一件白色的狐裘站在自己跟前。
這個男孩雖然年紀還小,相貌卻精巧漂亮極了,就好像一尊雪玉雕成的美人像,稍微嗬口氣,就會融化在漫天的飛瓊白霧中。
他仿佛被琉璃瓦上反射出來的炫目雪光晃到了眼睛,微微垂下睫毛,看見了自己狼藉肮臟的衣服,以及雙手上的血漬和雪水。
那個男孩子蹲下身來,衝他攤開手,掌心是一塊用油紙精心包好的糖果,糖紙上畫了一朵紅梅,十分雅致。
他沒動,也沒說話,男孩子就把那塊糖塞進了他的手裡,他現在還記得對方的手指柔軟而溫暖,原來並不是冰雪的觸感。
男孩用很小的聲音說:“這塊糖給你吃,傷就不疼了。”
——原來,他長這麼大了。
原來,那件事他也不曾忘記。
池簌不禁凝視著應翩翩,尋找對方眉眼間與那名孩童的相似之處。
大概是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人總是更加寧願記住和重複一些美好的回憶,可他這一生中唯一那點亮色偏生伴隨著殘忍與不堪出現。
因而冰冷的雪地,肮臟的血色,行人的冷眼……這些每每帶著強烈屈辱感侵襲而來的同時,那一絲手指相觸的暖、舌尖化開的甘甜,便也會隨之湧上心頭。
池簌偶爾也會閃念,那個孩子如今會是怎樣了,但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稍稍想一想,也就作罷了。
未料重生一場,再一次倒在冰冷的地麵上,睜開雙眼看到的,竟還是同一道身影。
池簌比應翩翩大六歲,當年也隻是個沒長大的少年。
曾經自己那樣饑寒交迫,狼狽不堪地趴在雪地中,陡然看見一個神仙似的小少爺,仿佛生命的蓬勃與美好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心中不可謂是不羨慕的。
他本以為,沒有人會忍心傷害著這樣一個人,所以命運也會對他格外眷顧。
可原來這些年,他也過的很辛苦。
但又不管經曆多少,應翩翩總是勇敢地麵對一切,從不退縮,也不抱怨,讓他不覺心疼對方受了那麼多的風雨摧折,又慶幸,經曆了那麼多之後,這人的眼底依然如往昔般,帶著那束最明亮的光。
“怎麼啦,嚇著了?”
應翩翩見池簌不語,便調侃道:“愛妾放心好了,跟著為夫,不會有人敢為難你。這幾天你待在家裡彆出門就行了,七合教總不能殺到督主府裡麵來。”
池簌心裡微微一顫,好像有什麼東西抽枝吐芽,牽絆入五臟六腑,他驀然伸出雙臂,抱住了應翩翩肩背,仿佛擁住了當年的那一分暖,一絲甜。
此時的心動神搖是為曾經,卻又不止是曾經。
恍惚中,對方衣發之間的氣息,身體的溫度,頃刻占據了他的所有感官,讓人深陷其中,難以掙紮。
【由於所獲好感度已達到標準,重新評定角色魅力等級為:3級。可在劇情支配權限範圍內,獲得自主書寫劇情機會一次。】
應翩翩想要掙脫,但池簌的擁抱仿佛傾入了無限柔情,透過他的雙臂傳達出來,給人以一種全然安穩與信賴的支撐,應翩翩突然覺得有點累,忍不住閉上眼睛,靜靜靠了片刻。
這片刻的安靜中,房中但聞彼此之間的呼吸與心跳,窗外雨聲淅瀝。
而後,應翩翩稍稍一掙,池簌便鬆開了手。
“謝謝你。”他真心實意地說,是謝曾經的相遇,也是謝如今這一段時光的相伴。
池簌說完之後,微微一笑,不等應翩翩發問,便轉移了話題。
“不過應該還沒有那麼嚴重,據我剛才從那些人口中問出來的,眼下跟五皇子合作的不是全部,隻是七合教中的一部分。自從教主池簌出事之後,他們內部的意見並不一致。”
應翩翩道:“你知道投靠黎慎韞的都有什麼人嗎?”
池簌不完全清楚,但憑著他昔日的了解,心中倒是有幾個人選可以完全確定,便告訴了應翩翩:“比如丹青匠裴宜春、雙鳳掌馮祥、鬼鞭齊賀……”
應翩翩神情微動,想起就在前幾日,黎慎韞剛剛獻給皇上一塊失傳百年的墨塊,名為“彩珠呈祥”。
此墨色澤濃鬱,兼帶暗香,在陽光下看來還隱隱可以看出彩色暗紋,寫字作畫都是上品之選。
先皇並沒有留下任何骨肉,當今聖上是宗室旁支,在先皇駕崩之後被太後過繼而來才得以登基。
能在這種情況下掙得皇位,自然不是什麼昏庸無能的懶怠之輩,他不好奢華,唯獨一個愛好,就是喜歡書畫。
如應翩翩、武謹楠等年輕舉子個個自幼學起,雅擅書畫,也是為了投皇上所好。
而要作出上等書畫,筆墨自然是不能少的,因此,皇上收到之後龍心大悅,黎慎韞很是得到了一番嘉獎。
池簌一提醒,應翩翩記起來原書中也有這麼一段劇情,說的就是七合教中有個巧匠,家中世代都是製墨的名家,投靠五皇子之後,製作出了很多名墨,對於幫助他討皇上歡心起了很大作用。
恐怕此人就是裴宜春。
此時雙方就算沒有正式達成合作,禮物往來以示誠意肯定是少不了的。
黎慎韞有些不走運。若是在應翩翩做那個夢之前,或許還沒有完全興起對付他的心思,而此時書中種種清晰明了,既然注定了不死不休,那他自然要先下手為強了。
應翩翩心中立刻想到了一個主意,可以順帶著再狠狠坑對方一把。
他跟池簌提起之前黎慎韞進獻彩珠呈祥的事,又說:“這彩珠呈祥多半是裴宜春所做,但製墨往往需要切割打磨,你說,他一定不會隻做出了一塊吧。”
池簌若有所思地看著應翩翩,像是在思量什麼,片刻之後,微微一笑,問道:“你想要嗎?”
應翩翩轉了轉眼珠,突然覺得池簌唇邊那看慣的溫雅笑意,在此刻顯得非常狡猾。
他道:“你再把手伸出來。”
池簌不禁笑了,攏在袖中的手抬起來衝著應翩翩一攤,裡麵赫然是一塊包著金箔的彩珠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