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的火光之下,任何穆國戰士都可以看到他,都知道他沒有投奔西戎,沒有離開穆國,應將軍和善化公主的兒子,如今拿著劍站在這裡,願意率領著大家一起一起戰鬥到最後一滴血。
不,他不是誰的血脈,他方才說了,他是應玦。
一時之間,豪情萬千。
應翩翩高聲說:“一月之前,雍州一戰,西戎慘敗而歸,至今再未敢踏足邙陽山以東。今日我平明關守軍再欲進犯之敵,該當如何?!”
人們不約而同地舉起兵刃,紛紛高喝:“殺!”
剛才的疲憊與失望仿佛全都不見了,一時間好似大地都在震顫,應翩翩揚唇一笑,高聲說道:“那就提劍上馬,隨我殺敵!”
西戎軍的包圍圈已破,雖然黑暗未儘,但應翩翩憑高所站之處,正是眼下穆軍重新聚集的目標,一語過後,千軍呼嘯如潮,四麵彙聚,再無人可阻。
今日長纓在手,試問天下誰敵!
西戎軍大敗而歸,其中四名將領均被池簌趁勢暗襲所殺,剩餘兵將潰不成軍,倉惶四散,被俘者足有兩萬餘人。
當這一戰勝利時,天色已然大亮。
應翩翩縱馬踏上了平明關,俯視著腳下剛剛經過大戰的土地。
長風貼著草麵平平掠過,無邊無際的草原高低起伏,仿佛要一直蔓延到天涯的儘頭,平靜而美麗的河水繞城蜿蜒而過,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悠揚羌笛聲充塞四野,恍惚間便如亙古以來皆是如此。
光陰駐足,史事如煙,所有的戰亂與血腥都從來未曾出現過。
但人世殘酷若此,這是隻有贏家才能體會到的平靜。
鞏呈本來已經做好了死在此戰之中的準備,沒想到竟然能夠撿回一條命。
他點數了自己的兵將之後,帶著他們返回城中,路上也碰見了其他折返的將士們,大戰之後險死還生,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恍惚和不可置信。
他們穿過城牆,向著城中走去,到了城門之下的時候,不少人不禁都紛紛抬起頭來,向著城頭上望去,心內滋味複雜,有敬佩,有驕傲,有惋惜。
鞏呈想,若當年傳承下來的是太/祖之後,或許今日之國也不會再落到此等境地。
他和他手下無數將士的命都是應翩翩救的,若是這回陛下再要責難,他便是拚死亦要阻攔。
但這時,無論是鞏呈、應翩翩還是正在拚命尋找黎慎禮的穆廣漢都不知道,黎慎禮,已經被俘到西戎的軍中了。
*
黎慎禮的運道簡直可以說是差極了,當他被帶到西戎王麵前的時候,恰逢前方西戎軍戰敗的消息傳來。
這一消息,使得西戎王看著黎慎禮的眼神由得意變成了陰森。
聽著西戎兵的稟報,黎慎禮的心中亦是百味雜陳。
作為穆國的君主,他心中自然是一千一萬個希望穆國能夠取得勝利,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期盼已久的勝利,是在他成為了階下囚之後才獲得的。
這使黎慎禮也忍不住心生懷疑,難道這個世上當真會有天命所歸一說?
皇位原本就不屬於他,即便是他一時得到了,最後也終究會因這短暫的榮耀而付出百倍代價。
西戎王也沒有想到,他抓到了穆國的皇上,還沒來得及把這招殺手鐧用出去,這一戰竟然就失敗了。應翩翩不娶他的女兒也就算了,竟然還會回到那片戰場上。
這股怒火讓他冷笑起來,而後帶著譏刺,將滿腔的鬱氣都發泄在麵前的黎慎禮身上。
“看來你們穆國的兵將們也並非全然都是孬種,也打的出來勝仗。”
西戎王道:“若是你當時並沒有急著逃跑,在城中多待那麼一時片刻,說不定此時也能跟著沾光了。可惜啊,穆國的皇帝陛下,誰讓你當時就選擇逃跑了呢?”
他的話也把黎慎禮說的憾恨不已,當時的一切都那樣急迫而混亂,他根本來不及仔細思考,現在想來,如果能夠沉著冷靜,與大軍們一起迎戰敵軍,同生死共存亡,多少也能落下個好名聲。
再說,當時的情況,也確實未必會輸。
可惜誰都難以看見未來,現在後悔也已經晚了。
其實黎慎禮的心中還有個一直沒有想通的問題,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問,因此隻字不提。
反倒是西戎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問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是如何收買你身邊的親衛們,讓他們帶著你走上了那條路的?”
黎慎禮猛然一頓,心臟狂跳起來。
西戎又吃了一場敗仗,西戎王的心情本來極其不好,但是如今看到黎慎禮這幅樣子,心中又感到了一些微妙的平衡。
他露出了一個殘忍的笑意,抽出自己座旁的金刀,刀鋒架在黎慎禮的脖子上,緩緩抬起他的下巴。
“不敢問?”
被那冰涼的鋒刃抵著,黎慎禮額頭上的汗水一下子滲了出來,感到了一種強大的壓力。
麵前這個凶狠、殘忍的西戎王,和他曾經麵對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甚至比他已經去世的父皇還要令人恐懼。
他勉強維持著自己最後的顏麵,說道:“有什麼不敢問的?隻不過事已至此,說這些已經沒有必要罷了。”
西戎王看了他片刻,卻忽然哈哈大笑,說道:“我一開始覺得你平庸無能,但現在看來,你這皇帝倒也不是全無機靈。你是怕知道了這些事,我就不會放你回去了吧?”
他的聲音忽轉低沉:“但你認為……你還能回去嗎?”
黎慎禮一驚,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握緊了拳,嘶聲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準備和朝廷談判?”
被俘虜之後,他屈辱、慌亂、悲憤,可唯獨沒有恐懼死亡。
因為黎慎禮心裡清楚,他身為一國之君,抓到他能給西戎帶來莫大的好處,對方本來就想從穆國重重敲一筆,自然不會放棄這個讓朝廷出錢贖他的機會。
雖然這實在有些丟人,甚至或許回去之後,他也皇位不保了,但黎慎禮還是不想死。
他所經曆過的人生不長,大多是壓抑的,隱忍的,甚至屈辱的。
作為不受寵愛的孩子,用儘心機手段才能登上皇位,卻也沒有什麼痛快榮耀的時候,隻能小心翼翼抱著到手的東西,生怕被彆人搶走。
他隻是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沒有驕奢淫逸,沒有暴虐無道,如果這樣就死,那這一生,也未免太過不值得了。
但此時,黎慎禮陡然從西戎王的話中陡然感覺到了一種危險。
西戎王挑眉道:“哦,你還有談判的價值嗎?”
黎慎禮沉下嗓子,聲音中卻難免帶了顫抖:“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瞪大眼睛,感到脖頸處傳來一陣刺痛——那是,刀鋒劃破血肉的感覺。
黎慎禮張著嘴,甚至連後麵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他的頭就已經被西戎王一刀斬下,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他白皙的臉頰上染了鮮血,那雙眼睛卻依然大睜著,仿佛在極力地向這個世界發出質問。
“王上!”
誰也沒有想到大穆皇帝這樣的身份,西戎王竟然也會將他毫不留情地一刀斬殺,甚至連他的左右侍衛都嚇了一跳,不由同時踏上一步,脫口驚呼。
西戎王抽回刀,甚至不去擦拭上麵的鮮血,就將血淋淋的刀鋒收入鞘中,微哂道:“大驚小怪的做什麼?”
兩名侍衛猶豫了一下,左側那人說道:“王上,此人是大穆的皇帝,身價不菲,或許帶到陣前,還能震懾他們一番。”
“他上無親母,下無子嗣,甚至在朝中也沒有強大的妻族,一旦被俘,就是廢子,何來身價不菲之說?”
西戎王冷冷地說道:“而且沒有那個必要,因為我不是要與他們講和!失敗者的和談叫做低頭屈服,你們難道想衝著異族伏下身軀嗎?我要的,是打敗他們,屠殺他們!”
他喜歡快刀,喜歡烈酒,喜歡美人。說話的時候手中摩挲著刀鞘,不禁又想起了那個對待他像刀鋒一樣冰冷的女人。
他千方百計,求娶了那位高貴的漢族公主,但對方從來就沒有愛上過他。哪怕他百依百順,都不能贏得善化的心。
而如今,那女人離開他,又付出了離開他的代價,葬身黃沙,自己卻又被她和彆的男人生下的兒子屢屢打敗,這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因此這一戰,他絕對不會選擇和談或是撤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