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兩年多的光陰,征戰在外的大軍凱旋,由應翩翩親自率領回京,那些因黎慎禮禦駕親征被帶出去的臣子與兵將們終於得以重歸故土。
消息傳回去之後,這些征人的家眷們無不歡呼雀躍,喜極而泣,但當年被留在京城中的其他一些官員勳貴們心情就要複雜得多了,也不知道應該是喜是愁。
如今的京城曆經幾次動蕩,早已不複當初的繁華鼎盛。
當初黎慎禮禦駕親征,浩浩蕩蕩,本就帶走了不少朝中官員,再經應翩翩在邊地整頓調派,反倒更像是在他的身邊形成了一個新的政治中心,原本的朝廷就被半架空了。
當初一部分人彆有居心,認為女人和孩子容易擺布,心存著操弄朝政的妄想,所以支持先太子之子黎繪登基,由太皇太後垂簾聽政。
這兩年多以來,雖然因為國家形勢錯綜複雜,又不欲激怒在邊境作戰的大軍,黎繪並未真正登上帝位,但也得到了大部分朝堂勢力的扶持,想要利用他和應翩翩抗衡。
可是這些人卻沒想到,他們原本想要從中借機圖利,反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讓太皇太後那個半路認回來的兒子撿了便宜。
那個左丹木著實不簡單。
他當年被西戎王當一件討喜的玩意一樣送給善化公主,善化公主死後,左丹木就徹底失去了依靠,在這種情況下,他卻能在西戎那種豺狼之地站穩腳跟,可見其本事。
如今到了穆國,他的母親身份尊貴,再加上他又遇逢良機,可比當年的處境要好得多了,很快便趁著黎慎禮出征在外,朝廷空虛之際青雲直上。
左丹木的籌謀十分深遠,黎慎禮出征之前,他就曾向皇上進獻過不少美女,黎慎禮甫一遇害,左丹木立刻安排了幾名有孕之女頂替位份,對外宣稱黎慎禮曾經寵幸過的宮人有喜,宮中“子嗣充盈”。
實際上,這些女子所懷的都是他的血脈。
他又刻意接近討好皇長孫,如今已經快四歲的皇長孫對他言聽計從,十分信賴,太皇太後更是他的生母,左丹木獲得了不少支持,也漸漸收起了低調的偽裝,排除異己,扶植私黨,將朝政牢牢把持在手。
雖然現在放眼望去,朝廷上的忠義有為之士或是告老還鄉,或是遭到貶謫,降職失勢,江山亦有半壁殘破,四處亂象紛紛,一派凋敝之相,但左丹木心中卻是滿意的。
於內他手掌大權,生殺予奪,對外有應翩翩替他擋著敵軍,邊關無憂,這局麵似乎比原先預計的還要好。
隻是好的有些太過了。
左丹木雖然有野心,也一直為自己的野心而努力著,但他起初也從未設想過,一切會發展的這樣順利而迅捷。
仿佛太皇太後的相認、他的救駕之功、黎慎禮的死以及應翩翩留在西戎的選擇,都在無形中推動著他,讓他以一種幾乎要脫軌的速度向前狂奔。
午夜夢回之際,左丹木常常會懷疑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可當太陽升起時,他能夠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的名與利。
這難道就真的是一個人運道來了,就擋也擋不住嗎?
或許吧,可是如今,麻煩終於來了——應翩翩沒有死在外頭和西戎人同歸於儘,甚至還立下了極大的功勞,馬上就要折返京城。
左丹木對應翩翩有一種骨子裡的忌憚,這種忌憚隨著他掌握的權勢越大而越深。
這兩年多的時間裡,他甚至連沒人牽製西戎都顧不得了,先後數次暗中派遣高手去邊關行刺,但這些人卻無一例外,全部都失手了。
眼見應翩翩回京一事已無可阻擋,左丹木去了一趟他的嶽父衡國公府上。
衡國公裴氏也是數百年的世家了,人丁興旺,子弟多才,雖然在朝中一向低調,但其門生親族遍布穆國各州郡之中,勢力不容小覷。
當初,左丹木也是通過獲得他的賞識,而走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他來找裴洋,不是因為對方是他的嶽父,跟他關係親密,而是應翩翩在與西戎作戰的過程中,提拔寒門將領,整頓軍營派係,明明白白地表現出對於世家的打壓態度。
所以左丹木相信,裴洋出於門閥利益,一定也不會希望應翩翩上位。
果然,雙方一拍即合,在裴洋以及其他一部分臣子的鼎力支持下,朝廷決定在應翩翩回返之前,先一步擁立故太子之子黎繪為帝。
應翩翩那頭畢竟從未進行過登基儀式,京城這邊的朝廷沒有正式承認他的地位,所以此事若成,他就是名不正言不順,隻能以臣子的身份被召入宮叩拜新君。
到時候他若是不敢進宮,便可以告天下而共伐之。
這確實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可左丹木不知道的是,應翩翩此時已經到了京城之外。
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跟大部隊一起走,而是帶著一小隊護衛輕裝簡行,快馬趕路,暫時在京城外麵找了一處居所安置下來。
由於行動機密,應翩翩隻帶了自己身邊最為信賴的親衛,後續部隊則是分批調撥而來,但到了傍晚時,卻有手下前來奏報。
“公子,胡統帥求見。”
這一路在外麵,侍衛們都用“公子”來稱呼他。
“哦?”應翩翩意外道,“他怎麼來了,我不是下令讓他原地駐守嗎?”
胡臻不光了解西戎,行軍打仗也頗有一手,加上為人穩重寡言,應翩翩一直對他頗為重用,他也不負所望,對西戎的打擊毫不手軟,立下了不少戰功。
可是胡臻畢竟是左丹木的舅舅,太皇太後的兄長,即便一切跡象都能證實他跟京城沒有任何來往,胡臻的處境也難免尷尬。
應翩翩對他沒有疏遠責罰,而隻是不打算帶他回京城,已經是極為寬厚的處置了,卻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自己抗旨跑過來。
侍衛也有點擔心:“公子,要不要將他扣押下來?”
應翩翩道:“不必,他既然敢來,想必有什麼非得讓我見他的理由,把人帶進來吧。”
胡臻很快就進得門來,然後直接對應翩翩跪了下去:“臣妄作主張,擅離職守,罪該萬死。”
應翩翩道:“他們在這叫我‘公子’。”
胡臻立刻會意:“屬下知錯。”
“彆的錯,但是說自己罪該萬死倒是沒錯。”
應翩翩輕笑道:“胡臻,說說你的理由吧。我方才可是跟王超說,你肯定有讓我不得不見的要事,才讓他把你帶進來的,你要是讓我丟了麵子,我就把你——”
他有意頓住,打量著胡臻的臉色,這才慢悠悠地說道:“拖出去砍了。”
胡臻叩首道:“如此非常之時,屬下必不敢隨意驚擾公子。實在是突然發現一個十分重要的情報,急於向您稟奏。”
他說著取出一封書信,呈給應翩翩。
應翩翩抬了抬下巴,身邊的侍從立刻過去,將書信取來給他。
應翩翩展開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臉上的散漫之色微微凝重起來。
片刻之後,他將信折起來,對身邊的人說道:“都下去罷。”
直到房中隻剩了應翩翩和胡臻兩人,應翩翩才道:“這個消息確定屬實?”
胡臻恭敬道:“屬下已經多方驗證,必是實情無疑。”
應翩翩哂道:“說真也是你,說假也是你。”
胡臻低下了頭:“之前是屬下愚蠢,鑄成大錯,如今將這些消息稟報給公子,也是希望能夠彌補一二。至於剩下的罪責,公子怎樣處罰,屬下都沒有怨言。”
應翩翩道:“你就一點都不顧及太皇太後嗎?”
胡臻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屬下對不起她,但也隻有這麼大的本事。您與她情分匪淺,想必也不會刻意為難。”
應翩翩沒有說話,寂靜之中,隻能感覺到光陰一點一滴地從兩人之間流過,過了半晌,他唇角方浮起一縷笑意:“胡統帥將功折罪,時猶未晚。”
胡臻道:“多謝公子。”
應翩翩道:“既然已經寬恕你了,那麼為何依舊跪地不起?”
他本來是隨口一說,但未料胡臻倒還真有未儘之言:“公子,屬下冒犯,還有一事,是關於七合教的。”
應翩翩道:“哦?講。”
胡臻道:“屬下知道您與池教主關係匪淺,但七合教畢竟是江湖門派,勢力龐大,裡麵的教眾良莠不齊,或是過度倚重,便易招惹是非,更有甚者一時不慎,或許會遭到反噬。”
他微微一頓,見應翩翩沒什麼反應:“以往對付西戎,行軍打仗,這些人還算堪用,但一旦進了京城,穩住局勢,他們的身份便不合適留在您的身邊了。”應翩翩道:“這個我自有安排,你管好自己分內之事便可。”
他說話時唇畔雖微蘊笑意,卻令人不禁心底生寒。
胡臻卻堅持道:“公子,忠言逆耳,卻不得不進。您可還記得當年屬下救出北狄王一事?當時我們遇人刺殺,險些便不能脫險,卻有一事屬下當時未曾提起,今日卻不得不說與公子知道。”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物,呈給了應翩翩。
胡臻低聲說:“此物是從刺殺北狄王的殺手身上掉下來的藥瓶,經禦醫查驗,乃是七合教中的獨有傷藥凝血散——公子,請您親眼看一看,想要北狄王死的,是七合教的人。”
應翩翩沒有拿他手中的東西,胡臻便一動不動地跪著,片刻之後,隱約聽到衣物窸窣摩擦的聲音,知道是皇上從座椅上站起了身來。
應翩翩緩慢地踱到胡臻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道:“為何當時不言?”
胡臻道:“因為我不敢聲張。禦前之事,池教主莫不知曉,您周圍親衛,江湖人士也占了足有半數之多。我隻怕將此事先行說出,此刻就不能再見到您了。”
“更何況當時您還要借助他們的力量對付西戎,而他們要害的也並非公子,所以屬下才一直隱忍至今,但眼看西戎已破,就要回京,若是放任下去,必然會有一日釀成大禍的。”
過了一會,應翩翩終於將東西拿了起來。
那是一隻白色的瓷瓶,在他如玉雕一般的指尖輕輕旋轉著,帶著種矜貴優雅的美感。
凝血散乃是七合教特有的傷藥,用過留香,數日不散,應翩翩與池簌在一起這麼久,不會不識。
“公子聖慧,應該知道七合教這樣做的用意。”
胡臻道:“之前有人諫言,希望您能納鴻雁公主為妃,以此鞏固穆國與北狄之間的關係,如今七合教派人刺殺北狄王,其用心無非是想要以此阻止您迎娶鴻雁公主。”
“這尚可說不是什麼大事,也是出於池教主的一番深情,但七合教雖打著輔佐太/祖血脈的名義,終究已經在野多年,難脫悍氣,人何其貪婪,若任由其放縱下去,這天下又是誰的天下?”
“胡臻!”
應翩翩冷冷地說:“你膽子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