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場新帝的登基大典必須要趕在應翩翩入京之前完成,時間有些倉促,但這場典禮還是被儘力操持的隆重而盛大,以昭告天下正統所在。
殿宇巍峨,百官雲集,鐘罄悠揚,莊嚴華美,顯出一副仿若盛世太平的繁華景象,幾乎讓人忘記所有的戰亂與爭端。
可是與這副場景相對的,卻是在場參加典禮的群臣們默然而壓抑的神情,一喜一憂,氣氛便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且不說應翩翩在此之前早已登基,他們站在這裡,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之感,單想著要將整個社稷基業交給這麼一名什麼都不懂的孩童,一個隻會言聽計從的婦人,以及一位出身西戎的異姓權臣,就讓人實在無法感到半點安慰之情。
可是對方黨羽眾多,根本難以抗衡,大勢已然至此,事態會發展到一種怎樣的境地,誰也難以控製了。
放眼望去,前列高階之上,幾乎站的都是與左丹木與裴家交好的世家公頃,倒是趾高氣揚,頗見狂態。
小皇帝磕磕絆絆地在禮官的引導下行禮之後,走上長階,坐在了禦座之上,太皇太後坐在他一側的垂簾後。
而另一側稍下首的位置,竟赫然還有一金座,乃是為了左丹木所設。
左丹木平日還算低調,往往習慣於隱於幕後行事,如今爭奪正統皇位,已經到了應該立威的時候,他才一改作風,峨冠金瓔,蟒袍加身,公然走到了皇上的身邊,令司禮官宣讀旨意。
這旨意並非出自於當今皇上,而是以黎慎禮的名義寫就。
在黎慎禮剛剛去世之後不久,朝中為了繼承人的事情爭論不休時,左丹木就已經透露過了其中一份的內容,其中寫了黎慎禮屬意先太子之子黎繪繼位。
另外一份,則是提到左丹木雖然來自西戎,但卻為漢族血脈,早在先帝尚未登基之前,他隨西戎使臣來到京城,便有意認祖歸宗,棄暗投明,並且一直在暗中幫助先帝。
先帝有感於他的忠義之心,在遺詔中也特意提到,若有朝一日自己大歸,便欽封左丹木為輔國太保,輔佐新君,位出於群臣之上。
這兩份旨意並非捏造,而確為黎慎禮所寫,並且知道此事的也不止左丹木一人。
隻是這是因為黎慎禮登基之時沒有子嗣,又為了安撫重臣,收伏人心,才特意做此安排,以示寬宏,在他提筆寫就的時候,這兩道詔書隻是政治作秀的工具,黎慎禮從未想到竟真的能夠用上。
畢竟他還那麼年輕,才剛剛如願登上皇位,正應該是意氣風發,大展宏圖的好年華,他的敵人都已經被打敗,死亡這件事,實在是太遙遠了。
這兩道詔書也是讓左丹木今日敢公然站在這個位置的底氣,可是下麵的官員們顯然並不這樣想。
詔書宣讀完畢,小皇帝禮成登基,論理接下來就是群臣參拜,但除了左丹木以及裴家的黨羽山呼萬歲之外,其餘臣子們卻都麵麵相覷,尷尬而立。
皇上如此年幼,本來就難以服眾,但好在到底是皇族嫡係血脈,又有先帝遺詔,跪也就跪了,太皇太後曆經數朝,身份在那裡擺著,雖然不是皇上親母,但也勉強說得過去。
但他左丹木算什麼東西,一個投機上位的小人,以前甚至還說不定跟著西戎
殘害過穆國將士,他又憑什麼並坐在上麵?
這叩拜的,又是黎氏皇族,還是他們盧家母子?
就算如今忠義之士多遭貶斥,勢單力孤,不得不一時蟄伏,此時麵對這樣明晃晃的狼子野心、不軌之念,也萬萬難以忍受了。
禮官見眾人跪拜不齊,也不禁有些尷尬,低低請示了幾句,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回身唱喏再拜。
這一次,人群中卻有人不禁高呼:“臣敢問陛下,臣等今日叩拜的到底是何人?!”
小皇帝居於上座,聽到此言一怔,不禁轉頭求助一般看向了簾子後麵的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冰玉般冷淡的聲音從簾後傳出:“何人禦前失儀,大聲喧嘩,對陛下不敬?”
這女人向來沉默寡言,仿佛隻是一個任由她兒子擺布的傀儡,在群臣眼中淡的就像一道看不見的影子。
可此時,她一開口就能看出並非簡單人物,沒有被對方指控的內容帶著走,而是直接便給那人扣上了“禦前失儀,不敬陛下”的帽子,頓時占了先機。
但說話的人卻並沒有因此被嚇住,而是昂然大步而出,高聲道:“臣啟稟娘娘,自古尊卑有彆,君臣循禮,上位者遵循禮製,為臣的才能謹守謙卑。如今朝堂之上禮製廢弛,臣又該遵循何方之禮?”
太皇太後淡淡道:“今日之安排,全是遵循先帝遺詔,又何來禮製廢弛?你當麵指斥,不光是對陛下不忠,亦是對先帝不敬,難道這就是你的人臣之道嗎?”
站出來與她對答的人乃是禦史中丞黃熙,同樣也是楊閣老的門生。
楊閣老已經在年前的時候被貶官逐回老家,臨行前大罵不絕,是被侍衛們硬架著送出了京城大門。
可是他人雖走了,影響卻依然難以清除,居然還有不怕死的這個時候還敢站出來螳臂當車。
黃熙聽到太皇太後的話,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慨然道:“人臣之道,為君儘忠,為國除奸!臣如今不知君在何處,倒是看見奸佞當道,國將不國!”
“大膽!”
左丹木原本不想開口,但看見在黃熙的帶動下,已經有不少人麵露悲憤不滿之色開始躁動起來,知道若是再不及時將局勢控製住,就不好收場了。
他當機立斷地站起身來,嗬斥道:“如此重要的場合,你安敢這般胡言?!對陛下如此不敬,重可與謀逆罪同等論處,今日若不重責於你,難立國威!”
說著,左丹木高聲喝道:“來人,還不將此賊拖出去……”
他微微一頓,已下了狠心,沉冷吐出二字:“杖斃!”
隨著左丹木的吩咐,左右立刻有侍衛快步上前,要將黃熙拖走。
黃熙從站出來的一刻本來便已豁出去了,此時凜然不懼,也不抵抗,隻是大罵國奸,左丹木便揮手,讓人將他的嘴堵上。
他如此重責黃熙,原本是存了殺雞儆猴的意思,但群臣壓抑良久,反倒為此所激,當下有數人搶步而出,為黃熙求情跪諫。
一時間擾攘不絕,場麵逐漸生亂,左丹木神色漸冷,低聲對小皇帝說了什麼,又向下麵指了指。
小皇帝很聽他的話,立刻大聲道:“禦前喧嘩,成何體統?都安靜!”
清脆的童音一板一眼將
這話念了出來,在喧鬨聲中令人聽的格外清晰,殿上不由一靜。
左丹木正要趁機開口,卻忽聽外麵傳來一聲高亢而響亮的通報:
“皇上駕到——”
這樣的通報聲,無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內宮中,都不會少見,所有的人在聽到的一刻,就該肅容斂衣,恭敬行禮,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出或是討喜,或是聰慧的應對。
能在這裡活下去的人,從來都該是這樣做的。
可是這一回,這熟悉的聲音卻讓所有的人都驚駭莫名,愕然失語——皇上還在上頭坐著,哪裡來的皇上駕到,見鬼了不成?!
腳步聲響起,眾人儘皆回身,隻見一名男子輕袍緩帶,翩然而來。
穆國的重大典禮往往都是在下午舉辦,此時將近黃昏,落日西墜,大殿四下雲霧翻騰,霞光瀲灩,這男子足踏金階冉冉而上,一時之間竟似從仙境之中穿雲破日而來。
他滿身華貴,像是天生就屬於這金殿王庭,一出現就要叫所有的人都成了陪襯,可他又風流自若,瀟灑天成,仿佛遊離在一切的莊嚴束縛之外。
所有的人都不禁將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看著他一步步走上金階,衣袂在風中飄舉,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在殿上掃過,像是誰都不放在眼中,又和每個人都打了一個招呼。
片刻之間,沒有人移動,也沒有人說話,殿堂上的刀光劍影,仿佛因為他的出現而為之一淡。
左丹木猛然站起身來,耳邊的垂纓隨著他慌亂的動作而擺動不已。
從他手中掌握的情報來看,那些回京的西征軍應該還有三五天的行程才能抵達京都,所以才加緊選擇了最近的良辰吉日,舉辦登基大典,卻沒想到,應翩翩竟會出現在這裡。
最讓左丹木慌張的,還不是應翩翩這個人,而是自己的情報出了問題,對對方行程的掌握脫控了。
他不光不知道應翩翩是何時來到京城的,也不知道對方是怎樣毫無阻礙地入宮,出現在這個場合上的。
意識到這一點,左丹木不禁暗自咬牙。
當初是胡臻將他帶到京城,與太皇太後相認,可以說是一手推動他走出了第一步。
對於左丹木的野心和渴盼,胡臻也一直心知肚明,但自從跟隨在應翩翩身邊同西戎作戰之後,他就對於左丹木的各種示好和書信再也不曾回應過了。
否則這樣的情報,自己又怎會根本不知?
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了,左丹木定了定神,轉頭示意。
方才那個喝令群臣跪拜新君的司禮官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質問:“應侯為何麵君不拜?”
應翩翩傲然負手而立,雖是跟司禮官對話,目光卻如冷電一般,直視左丹木: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朕承先帝遺業,戰攻衛國,平亂定邦,乃窺其道,方敢勉居此位,以伺賢者……”
他一拂衣袖,從容說道:“今此殿之中,稚子年幼,奸佞謀私,其心不正,其身不修,又有何人敢令朕屈膝?”
若論口才,隻怕滿堂之上都無人是應翩翩的對手,左丹木一時啞然,卻見對方竟似當真分毫不將他放在眼裡,徑直朝著禦座走來。
他隻覺得一股怒意自心底而上,喝道:“你並非黎氏皇族中人,名不正言不順,安敢繼承皇位?來人,還不將此亂臣賊子拿下?!”
“名不正言不順?”
應翩翩無視向他逼近的侍衛,哂然一笑,說道:“不知你是以什麼身份口出此言呢?”
說著,他目光向著旁邊一掃,朗聲問道:“殿中禦史何在?結黨營私是為何罪?殿上僭越是為何罪?對上不敬是為何罪?”
應翩翩一語問出,其他禦史尚未及反應,立刻便聽殿外有人憤然回答:“是為亂政謀權,論例當斬!”
剛剛才被拖出去的黃熙大步回到殿中,毫不猶豫地向著應翩翩低頭拜下:“臣見過陛下,吾皇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