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熙安然無恙,神采奕奕,顯然是應翩翩救下了他。
他的舉動仿佛是在暗湧夜色中飛濺而出的火星,短暫的沉默後,有越來越多人的不約而同地向著應翩翩跪拜下去,口中高呼“吾皇聖安”。
應翩翩微微頷首,目視左丹木,淡淡說道:“不得人心者,終難得天下。你本末倒置了。”
左丹木棋差一招,終究令事態發展到了這般局麵,眼下知道已經難免一戰,反倒從之前的驚怒之中冷靜下來。
應翩翩來的這麼快,行程又隱秘,帶的兵馬一定不足,而這兩年多以來,左丹木趁著他們在邊關征戰的時候,卻已經對宮中的守衛進行了嚴密的部署。
應翩翩千裡迢迢趕到了他的地盤上,既然要戰,誰怕了誰也不好說。
左丹木冷冷一笑,手撫腰間,隻聽清脆的碎玉聲響起,他腰間的玉佩落在地上,砸的四分五裂。
碎玉飛濺中,外麵的宮門“砰”一聲重重關閉,緊接著鐵甲侍衛蜂擁湧入。
四下頓時殺氣橫溢。
左丹木喝道:“將這殿上意圖謀逆之人通通拿下!”
一片劍鋒出鞘的聲音響起,前麵的侍衛們便想去擒拿應翩翩以及那些向他叩拜的臣子們。
應翩翩似笑非笑地將眼睫抬起,麵對洶洶殺氣,不禁撫掌而讚:“好威風,好霸道,左丹木,你來到西戎短短三載,竟然能有這樣的威勢,真是讓玦大開眼界。”
他的神色倜儻風流,宛若剛剛欣賞完一場極為精彩的好戲,可吐字之間,卻已帶著凜冽的殺伐決斷之氣:“可是你不覺得……這一切來得太過輕易了嗎?”
隨著應翩翩的輕語,瞬時間,銀光霍霍,刀聲再響!
眾人抬頭四望,發現剛才包圍在後方未動的兩隊侍衛竟然同時舉起兵刃,然後,架在了前麵那些要去拿人的侍衛們脖頸上。
變故突生,幾乎是周圍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左丹木的人就已經被全部製住了。
——這場沒來得及發生的剿殺立時中止。
“這、這是……”
左丹木退後兩步,心臟狂跳,片刻後猛然想起了什麼,轉頭看向宮殿中的一處席位,厲聲喝道:“裴洋!”
他的嶽父裴洋慢慢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是左丹木極為陌生的義正辭嚴:“當初本公受你欺瞞,還以為你心懷壯誌,是什麼可以托付之輩,這才將女兒
嫁給你。誰知道你這奸險小人,竟然暗中送有孕之女入宮,妄想以你之子嗣冒充皇嗣,此行又是置我女兒於何地,置江山社稷於何地?本公若是還與你同流合汙,枉為人臣!”
他這番話說的熟練無比,與平日判若兩人。
說完之後,裴洋更是轉身向著應翩翩拜下,掩麵而泣:“陛下,是臣一時糊塗,識人不明,臣要向陛下請罪啊!”
左丹木心念一轉,厲聲道:“好啊,看來你早已與應玦勾結,竟然以此汙蔑於我!你可看清楚了,真正的黎氏子孫可在這裡!”
他轉過身,對太皇太後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請坐在龍椅上的小皇帝說話。
可那名平日裡在他麵前乖巧安靜的孩子仰起頭來,卻清清脆脆地說道:“我看到了。”
左丹木一怔:“陛下,您在說什麼?”
小皇帝道:“那天,你讓纊弟叫你爹爹。”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誰都知道,在黎慎禮去世之後,宮中出生了好幾名他的遺腹子,其中最大的一個叫做黎纊,已會說話了,也一直由太皇太後撫養。
而左丹木竟讓皇子龍孫這樣稱呼他,狼子野心呼之欲出。
左丹木聽聞此言,亦是心神劇震,駭然道:“你……”
在他的印象中,這個小皇帝一直是個什麼事都茫然不覺的懵懂孩童,自幼失怙,所以小心翼翼,他拿出幾分耐心來哄上一哄,對方便對他十分信任依賴了。
可此時麵前這個孩子,說話時的表情竟讓左丹木感到異常陌生。
他本能地厲聲否認:“胡說八道,陛下是聽信了何人的挑撥,竟會說出這般話來!”
這時,卻聽見有人安靜地說道:“陛下暗中聽到你的話後,十分害怕,跑過來學給哀家聽,是哀家告訴他,要在人前當麵大聲揭穿你的。”
左丹木一點點轉過頭來,卻見太皇太後安靜起身,從垂簾中走出。
她經過左丹木的身邊,左丹木不知為何,竟覺得仿佛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無比可怖一般,竟不敢阻攔,向後退開兩步,看著太皇太後從自己身前走過,站在了小皇上身邊。
當初太子被黎慎韞所殺,太子妃則在年前便已去世,左丹木看中了皇長孫出身正統,又無依無靠,這才做主將他接到了宮中,交給了自己最為信賴的太皇太後撫養。
畢
竟,母子之情才是這世上最牢靠的東西,太皇太後心裡是永遠向著他的。
而此時,左丹木卻突然感到,自己好像弄錯了什麼。
太皇太後帶著安撫之意按了按小皇帝的肩膀,目光看向左丹木,卻根本看不出來往日溫情的痕跡,令他感到如墜冰窟。
太皇太後微微搖頭:“你並不是哀家的兒子。”
“當初你得知哀家派人在邊地尋子,胡臻又是哀家的兄長,故而起了冒認身份之心,有意接近,意圖瞞天過海,禍亂穆國國政。卻不料被胡臻發現了破綻,一直在暗中調查,終於確認,哀家的親生兒子,早已經死了。這是他親手寫來的書信。”
太皇太後深深閉目,複又睜開:“實際上,你的身份就是西戎王與漢女所生之子,卻構陷忠良,擾亂皇統,其罪……”
她微微一頓,目光越過左丹木,與應翩翩對視一眼:“——當誅!”
“那是他們騙你!”左丹木嘶聲道,“胡臻是應玦的手下,你彆被他們——”
“左丹木。”太皇太後打斷他,“哀家不會認錯自己的骨肉。”
左丹木看著她,看著坐在龍椅上的小皇帝,又緩緩看向那些被製住的侍衛。
走投無路,四麵楚歌。
忽然之間,他爆發出一陣大笑,笑的前仰後合,似乎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很好,很好,原來如此!一切都是假的!”
他本是西戎王親生之子,卻被當成撿來的漢人送給不喜歡西戎的漢族公主,作為父親用來討好對方的“寵物”,非但不能得到王子的待遇,還處處受到排斥慢待。
他處心積慮逃出了那片充滿鬥爭與殘酷的草原,頂替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身份,開始新生。
他感受到來自母親的關愛,感受到權勢帶來的快感,感受到一呼百應的威儀,以為就此逃出了命運的擺弄,卻原來都是一場空!
從應翩翩出現在大殿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完了,徹底地完了。
應翩翩輕抬了下手,太皇太後閉上眼睛,左丹木麵若死灰,被人硬是拖了下去。
他身邊的黨羽見大勢已去,也都失了抵抗的念頭,紛紛低頭認罪。
一場叛亂便被如此乾脆地消弭於無形。
宮燈璀璨,華服流金,應翩翩立於萬人之間,光華耀目,滿身輝煌。
眾人儘皆俯身叩拜,至此,皇位終定。
應翩翩道:“羽林衛何在?眼下宮中尚有數處叛亂未平,先護送各位大人轉移到安全之處罷。”
有人趨步上前,也想請聖上移駕,卻被他抬手揮退了。
“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侍衛們退到殿外,很快,整個大殿之中,隻剩下了應翩翩自己一個人。
他還是站在方才的位置,在他的麵前,便是那高高在上的金鑾寶座,遙遠高貴的仿若連接天幕,居於雲端。
但當他一步步朝著那神龕一般的璧金寶座走去時,一切就離他越來越近了,直到觸手可及。
應翩翩按著座椅扶手上的金龍轉過身來,慢慢坐在上麵,萬千燈火在目光俯瞰之處輝煌,殿外還有刀兵相擊的聲音遙遙作響,間或夾雜著“萬歲”的紛揚呼聲。
應翩翩垂下眼睛,輕微地歎了口氣。
然後他就感覺到了脖子上冰涼的溫度。
——那是一根突然勒在他脖頸上的銅絲。
這絲線是經過特製的,又韌又細,觸碰到肌膚上冰冷而微疼,和當時傅英留給他那截在應鈞遺體上發現的銅絲一模一樣。
應翩翩頓了片刻,緩緩抬手,卻聽一個聲音說道:“陛下,彆碰。”
一個人慢慢地從高大殿柱後麵的陰影處走了出來,說道:“你越掙紮,它收得越緊,人就會死的越快。”
應翩翩平靜地問道:“你就是拿它殺死我父親的嗎?”
他一頓,吐出最後兩個字:“胡、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