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今年五十五, 不算做壽,隻算是小慶,再加上其老母親還健在, 生辰不宜大操大辦, 起初商量時預估有八、、九桌的客人。
“不瞞你說,我娘家是經商的, 在東京有不少生意夥伴,我家官人又世居東京,一大家子親戚都住在這裡。”
楊氏的神情看上去既煩惱, 又歡喜:“原本是說八桌便夠,但是後來數一數發現那家也得請,這家也不好落下, 川兒還有博士和好些個同窗好友也要來,這一下子又添了三桌。”
溫仲夏會心一笑:“這都是因為大娘人緣好,大家都想來給您慶賀呢。”
“哪裡哪裡, 是大家給我這個老婆子一份薄麵,不過也不算大辦, 真大辦起來,我這院子都坐不下。”
楊氏樂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不過你儘管放心, 這客人多了, 我給你的報酬也會加的, 食材大膽用,隻管把好吃的好喝的做來。”
溫仲夏點頭笑道:“大娘儘可放心。”
幸而她原本就多鹵了幾隻鴨子,就怕有個意外情況, 現在剛好夠用。
廚房裡還有一位廚娘和兩個打下手的婆子,楊氏互相介紹了一下,又叮囑了幾句, 便和兒媳一起離開。
她要回去好好梳妝打扮一番,待會兒得迎客。
“冬兒跟我走吧,我帶你去玩兒。”呂天川站在廚房門口招手。
溫孟冬看著阿姐和嫂嫂,得到她倆的首肯,才小跑過去。
“冬兒,我有一些西洋來的小玩意兒,想不想看?”
“想看。”
兩人的聲音漸行漸遠。
主人一走,溫仲夏便細細查看食材,活蹦亂跳的鮮魚鮮蝦,整扇的新鮮羊排,角落裡的活雞,房梁上掛著火腿……
不期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之前黃氏沒說清楚,她還以為呂家的廚子是個中年男人,沒想到是位廚娘。
不過想想也不奇怪,廚娘在大宋很常見,聽說不少有錢人的後宅就喜歡找廚娘做飯。一些平民之家為了給女兒謀個出路,還會送她們去學廚。
這位方廚娘看上去三十來歲,長得頗為魁梧,一身粗布短衣,袖子挽起,用襻膊①掛在脖子上。
露出來的半截胳膊格外粗壯,看上去能一刀斬斷那羊排。
徐袖看著她冷冷的眼神,不禁湊到溫仲夏耳邊小聲嘀咕:“看上去有點凶。”
溫仲夏還沒來得及回話,方廚娘便開門見山:“聽說我們家小郎君就是迷上了你做的吃食,現在連我做的飯菜都瞧不上了。”
其實辦宴席另請廚子這件事,十分正常。
隻不過眼前這兩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娘子,風一吹就能倒的,能不能拿得好菜刀都另說,怎麼可能做出什麼絕世美味,還得到自家主人上上下下一水的誇讚。
方廚娘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溫仲夏猜到她的心思,微笑道:“我隻不過略懂一些廚藝的皮毛而已,幸得楊大娘看得起,才讓我來做幾道菜。我年紀小,待會兒有不懂的地方還要向您多多請教呢。”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方廚娘的眼神軟了幾分:“你不是帶了鹵鴨來嗎?我瞅瞅,彆臨上桌才發現出問題。”
溫仲夏帶來的鹵鴨一開始就擱在靠近門邊的台子上,八隻鹵鴨分了兩個竹籃,掀開布簾,棕紅油亮的鹵鴨映入眼簾。
那兩婆子也湊了過來:“這顏色真漂亮,一點毛都沒有唉。”
處理過活鴨的都知道,鴨子身上的小細毛哪怕燙了滾水,弄乾淨也很是費事,可這竹籃的鹵鴨看不見丁點細毛,想來就知道這小娘子心思細致。
溫仲夏道:“這鹵鴨隻需切好擺盤,便可上桌。”
方廚娘鼓了鼓腮,又道:“左不過是在哪裡得到的鹵料方子吧,算不得什麼真功夫。”
她心裡藏不住事,直接把菜刀拍在案板上:“我想看看你的刀功,沒有好刀功,算不得好廚子。”
話中帶刺,空氣又冷了幾分。
徐袖也有些惱了,開口道:“我們是楊大娘請來做菜的,不是來比廚藝的。”
“無妨。”溫仲夏倒覺得她直來直去,夠爽快,至少不是那種表麵客氣,背後陰陽的人。
他們少不得要在這廚房共事好幾個時辰,氣氛要是一直這麼冷冰冰的,做出來的菜都要不好吃了。
溫仲夏在案板上巡視了一遍,看到那浸泡在盆裡嫩白的豆腐,眼睛一亮。
她撈起其中一塊,放在手心掂了掂重量:“那我就切豆腐好了。”
方廚娘皺著眉頭,還以為她會拿土豆或者胡瓜之類的東西,硬邦邦的好切,這軟乎乎的豆腐還能怎麼展示刀功?
旁邊幾個人全都圍著看,徐袖雙手緊握,心裡暗暗為小姑子鼓勁。
溫仲夏斂起神色,方方正正的豆腐按在手下,右手握著刀口泛光的菜刀,毫不猶豫地下刀。
一時之間,廚房裡隻聽見接連不斷的“篤篤篤”。
她的速度不算很快,但手腕極穩,從豆腐的這頭一刀未停的切到那頭。
緊接著,她又換了方向切了一遍。
“這算啥刀功嘛,豆腐這麼切,都要被切爛了吧。”其中一婆子說。
方廚娘的神情卻越來越凝重,內行看門道,她看得出這個小娘子手上真有些功夫。
溫仲夏道:“嫂子,幫我裝一碗清水過來。”
“好咧,”徐袖連忙照做,“清水來了。”
溫仲夏用菜刀抄起豆腐,小心翼翼放到清水裡,用筷子輕輕撥動,隻見原本似乎糜爛成一坨的豆腐忽然像仙女散花一樣,整個舒展開來,粗細均勻的豆腐細絲在水中隨波蕩漾。
其餘四人眼睛頓時瞪得老大,徐袖更是大聲感慨:“這還是豆腐嘛,比頭發絲還細吧。”
“嫂子,還沒那麼誇張了。”溫仲夏笑道。
那兩婆子嘖嘖不斷:“長見識了,豆腐都能被切成花了,這刀功厲害厲害。”
“這叫文思豆腐,配上同樣切成細絲的火腿、冬筍、香菇和青菜,便可以做成一碗鮮香可口的文思豆腐湯。”
溫仲夏上輩子為了拍好這道文思豆腐,苦練了半個多月,數不清切壞了多少豆腐,切壞了也不能扔掉,那段時日豆腐都快吃麻了。
方廚娘繃著臉,好一會兒才悶悶吐出一句話:“我服了,你是個好廚子,我不該看低你的手藝。”
溫仲夏揚唇一笑,這個廚娘還真是口快心直一人。
“彆看了,乾活去。”方廚娘衝那倆婆子道,隨後又看向溫仲夏,“你負責的菜,自己看著辦吧,我不管。”
溫仲夏點點頭,她來之前就知道,這次的宴席總共是六個冷盤,八道熱菜,她的鹵鴨便算一道冷盤。
楊氏看中她做辣菜的功夫,但這畢竟是宴席,那麼多客人,大多還是中原人,不可能人人都和她們一樣能吃辣。
所以這幾道菜不能太辣,像香辣血鴨那種重辣的程度便不適宜。
最後她和黃氏商議一番,定的是水煮魚、宮保雞丁和麻婆豆腐,前者麻中帶辣,後者辣中透著甜,麻婆豆腐是微辣,一般人都能接受。
地上的木桶裡,幾隻大黑魚正在歡快地甩尾巴,鮮活的很,溫仲夏抓起其中一條,用刀背猛地敲一下魚頭,黑魚當即暈暈乎乎起來,接著刮鱗剖腹。
方廚娘手裡處理著羊肉,眼睛卻時不時瞟向門口殺魚的溫仲夏,蹙起的眉頭就沒放下來過。
這邊廚房裡熱火朝天的準備著,那頭已經有一些客人提前上門。
呂天川正在書房裡和溫孟冬一同把玩西洋來的小帆船模型,聽到小廝來喊,他的朋友們已經到了。
他馬上牽著冬兒趕了過去,走到小花園,便看見秦遷、曾年等幾個同窗老老實實的站在空地上,沒有嬉笑打鬨,看起來頗為拘謹。
“秦兄,曾兄,你們來了。”
呂天川笑著高喊了一聲。
秦遷等人立即將他團團圍了起來,腦袋挨著腦袋,壓低嗓音,咬牙切齒。
“呂齋長,你怎麼沒說杭博士也會來啊?”
“博士為何會來?他不是一向對這種宴席不感興趣的麼?”
“早說啊,早說我就不來了,還不如在齋舍睡大覺。”
他們幾個來到呂家,準備先向呂夫人拜賀,誰知道被小廝帶到小花園,一眼看到杭博士正在和呂天川的祖父祖母坐在一起寒暄聊天,當場恨不得轉身而逃,當沒來過。
可惜不能,他們被杭博士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逮了個正著,於是一個個乖的像小鵪鶉似的站在一旁。
呂天川道:“原本第一次請博士,他是說有事來不了的。後來過了兩天散學的時候,我正好和他同路,我順口又請了一次,他就答應了。”
其實除了謝師宴,學生家裡的其他宴席,博士們一般不太會出席,主要是擔心學生們請來請去,互相攀比,影響學風。
但是祖母千叮萬囑,說請還是要請,禮數做到,來不來隨意,於是他就去請了。
萬萬沒想到這次點頭的竟然是杭博士,呂天川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何。
但是他能來,他們全家都很開心。
“你們說會不會因為我是齋長,看在我平日裡維持齋裡秩序,擔當表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博士便給我這個麵子。”呂天川說出心中所想。
“切,當齋長很苦嗎?我覺得不是。”曾年小聲道。
一同窗也道:“杭博士是不是借著宴席的名頭來家訪?”
秦遷嘰嘰咕咕:“家訪平日就能來,他又不是沒去過,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溫孟冬被這幾個大哥哥圈在正中間,仰頭聽著他們嘀嘀咕咕,卻聽不明白,隻覺得越來越憋得慌。
他從其中兩人的腰部擠開一條縫,探出頭去,呼呼吸了兩口氣,然後發現眼前有一片陰影。
他抬高眼皮,嘴角一翹,歡快地喊出聲:“杭博士。”
呂天川、秦遷等人頓時集體僵硬。
他們緩緩轉身,杭曜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們身後,還是一貫的麵無表情。
“博士好!”
他們趕緊鞠躬見禮,同時瑟瑟發抖,剛才講的話他應該沒有聽到吧?
杭博士怎麼老是神出鬼沒的?
杭曜掃了他們一眼,語氣平靜:“在彆人家做客,要謹守禮數,莫要給人添亂,丟了我們太學的臉麵。”
“是。”他們齊聲回答。
楊氏樂嗬嗬上前:“不用太拘謹,就把這裡當成自己家裡一樣,隨意就好。”
“你們是川兒的同窗好友,歡迎你們平日裡也常來家裡做客。”呂柏也笑道。
話雖這麼說,但是杭博士在眼前,他們哪裡放鬆得了。
溫孟冬並不像秦遷他們那樣膽怯,他覺得這個博士大哥哥人很好,懂得多,還會教他念書。
“博士,我阿姐和嫂嫂在廚房做菜呢。”
杭曜看著他,眼神柔了下去:“我知道。”
隨後便牽起冬兒的手:“我帶你去走走。”
呂天川、秦遷等人麵麵相覷,杭博士幾時和溫家這小不點這麼熟稔了?
不對,應該是為什麼對他們就沒有那般溫和的語氣呢?
後廚。
溫仲夏已經把黑魚全部處理乾淨,去骨切片,薄薄的魚片用蔥薑水、黃酒等醃製過後,撒入生粉。魚片裹上一層生粉,烹製的時候不易流失水分。
徐袖端著盆從屋外進來,馬上附在溫仲夏臉邊小聲說:“夏兒,我看到那個方廚娘坐在水井旁邊好一會兒了,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做什麼。”
溫仲夏心裡咯噔一下,難道她還在鬨情緒,不會撂挑子不乾吧。
這麼多菜,她可做不過來。
她趕緊擦擦手,尋了過去。
方廚娘坐在水井邊的石頭上,寬厚的背佝僂著,看上去顯得略微落寞。
溫仲夏提著裙擺,輕輕走過去,剛到她身後,就聽到“喀嚓喀嚓”的聲音。
方廚娘察覺動靜,回過頭來,腮邊鼓鼓囊囊,手裡還握著半截沒啃完的胡瓜。
溫仲夏:……
方廚娘道:“你來作甚?”
“我們看你半天沒回來,過來瞧一瞧,後廚可不能離了你。”溫仲夏淺笑道。
方廚娘泄憤似的咬了一口胡瓜:“放心,我略坐一坐便回去,就算我以後不在這兒乾了,這頓生辰宴我也會好好做完。”
溫仲夏奇怪道:“你為何不在這裡乾了?”
“有你不就夠了,”方廚娘神情略顯委屈,“你手藝那般好,夫人他們又都愛吃你做的吃食,今日請你來做席,以後定是想請你來廚娘啊,一間廚房隻能有一個主廚。”
“罷了,是我手藝不如你,我認了。”
她一邊說,一邊啃著胡瓜,聽起來就又脆又爽。
溫仲夏撫額失笑,在她身邊坐下:“方娘子,你真的想多了,我從來沒想過到呂家當廚娘。”
方廚娘手一頓,看向她:“這麼好的主家,你還不滿意?”
“呂家的人都很好,隻是小食攤才是我的事業,我將來還想開食店,做宴席隻是偶爾為之。”
方廚娘眼睛頓時有了神采:“你說的是真話?”
溫仲夏笑著點頭:“自然,呂家大主廚的位置是你的。”
“吃胡瓜嗎?”方廚娘的另一隻手上竟然還握著一根,熱情地分享給她,“今兒早上剛買的,嫩得很,吃一兩根夫人不會責怪的。”
溫仲夏看了一眼:“吃。”
這一根胡瓜之後,二人的關係迅速拉近,回到廚房的時候,有說有笑的。
徐袖和那倆婆子不明所以,怎麼突然就好起來了?
方廚娘拍拍手,挺起胸膛:“好了,時間不多了,誰都彆偷懶,鮑魚洗好了沒有?”
“正洗著呢。”一婆子回答。
廚房的氣氛就像那灶台裡的火,霎時變得火熱起來。
時間逐漸臨近中午,小廝過來傳話,前院大多數客人已經到了,讓他們可以上冷盤。
灶台上六個冷盤已經全部裝好,隻待端出去。
熱菜也是如火如荼的烹飪著,溫仲夏往熱油鍋中加入香辣醬,翻炒兩下,香辣味立時竄入鼻中。
連方廚娘都沒忍住,握著鏟子溜過去看了一眼:“你這辣醬夠味。”
溫仲夏道:“我自己做的,用來做水煮魚再好不過了。”
方廚娘見她準備下魚片,馬上扭頭:“這是你的菜,我不能亂看。”
“沒關係,我也是從旁人那兒學的,不是什麼祖傳菜。”溫仲夏被她的反應逗樂了,產權意識還挺強。
方廚娘聽她這般說,才又掃了幾眼,不過也沒有仔細看,她自己還忙不過來呢。
鍋裡紅湯翻滾,魚片下入後,迅速泛白卷邊,魚片薄,燙一燙便熟了。
白瓷碗裡墊了一團斷生的嫩豆芽,魚片連湯澆入碗中,再撒一層蒜末、花椒和刀口辣椒,滾滾的熱油潑上兩道,伴隨著“滋滋滋”聲,濃鬱的麻辣味瞬間被激發出來,香到入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