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曜實在懶得應付妹妹無理取鬨的問題, 伸手去拿油紙包。
“你既已看到我,可以回去了,我待會兒就要準備上課。”
杭妍剛剛自然是假哭, 把手往後一縮,不給他。
“哥,你不會真要吃這汙臭不堪的東西吧, 太學是短了你的薪水嗎?”
杭曜蹙眉:“你確定你手上的吃食汙臭?”
杭妍頓了頓,再度看向手中的油紙包, 好吧,她承認這鹵肥腸挺香的,是那種很醇厚的香味,棕紅油亮,賣相也不錯。
不行, 她差點被蠱惑了。
“哥,再香也不能入嘴啊, 我光風霽月,如竹如玉的博士大哥,應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她振振有詞,“這吃食與你的身份不匹配, 要是被你的學生知道了, 他們會笑話你的。”
杭曜徹底無奈了,直接奪過油紙包, 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 並道:“早叫你少看些亂七八糟的話本,沒有誰能不食人間煙火,那樣會死。另外他們已經知道了, 我當著他們的麵吃的。”
杭妍眼睛倏地瞪大。
“你真的該回去了,在外麵逗留太久,母親又要為你操心。”
杭曜叮囑身邊的丫鬟和小廝,讓他們送姑娘回家,說完便轉身走進錫慶院,任由杭妍在後麵跺腳也不回頭。
杭妍氣惱不已,這一趟來不僅什麼都沒發現,又又挨了一頓批。
“姑娘,聽郎君的話,咱們回去吧。”丫鬟勸道。
“還不行。”杭妍愈加覺得哥哥古怪,且不說他突然不吃膳堂,跑外麵吃飯,就這鹵肥腸,根本不應該出現在哥哥的人生詞典裡。
她隻要想一想那畫麵,頓時覺得這是個有味道的大哥。
如此轉變,總該有緣由吧。
杭妍看著杭曜回來的方向,領著丫鬟和小廝走了過去。
她以前也來過太學兩三次,印象中門口對麵的幾家食店沒有變化,哥哥到底是去哪家吃的午飯?難不成是哪家請了新廚子?
正疑惑間,不遠處聽見一學生嗓門渾厚粗壯:“溫娘子,我要一份打鹵麵,一份鹵肥腸,多放一些芫荽。”
杭妍的目光轉了過去,哥哥的鹵菜莫不是在這個路邊小食攤買的?
她好奇地走近一些,隻見一個年輕的小娘子正拿著刀在案板上麻利地剁剁剁。雖還未靠近,但能看清她手上切的正是肥腸,和哥哥油紙包裡的如出一轍。
找到罪魁禍首了。
隻是她本以為賣那醃臢之物的會像那滿臉橫肉的屠戶,怎麼會是一個這麼俊俏的小娘子?
這個發現不亞於剛才知道哥哥竟然會吃豬下水。
那個小娘子手起刀落,動作行雲流水,看著還挺賞心悅目。
杭妍不知不覺越靠越近。
“姐姐,你要買吃食嗎?”
一個小男孩軟軟的聲音嚇了杭妍一跳。
溫孟冬撓撓頭,這個姐姐怎麼看起來一驚一乍的?
溫仲夏聽到聲音,抬起頭,見是個穿著妃色襦裙的小姑娘,稚嫩的臉龐看上去大概十四五歲。
“小娘子,吃點什麼?打鹵麵、小餛飩、鹵菜都有的。”
杭妍本意隻是隨便看看,既然被問了,隻好走上前去,正好那小娘子的鹵菜拌好,交給食客端走了。
杭妍掃視了一遍她的案台,盯著那盆鹵下水,一言難儘地問:“這豬下水是你自己做的?”
溫仲夏點頭,她大概明白客人的顧慮,便道:“你放心,我們每日都是買最新鮮的豬下水,不假他人,洗得乾乾淨淨,像這肥腸啊豬肺啊,我們都會把裡麵反複清洗,保證丁點味道沒有。”
像王家食店那種清洗時敷衍了事,鹵製過程中偷工減料,導致做出來的成品異味難消的情況,在她這裡不可能發生。
上次王家食店被食客鬨了一通後,聽說現在都不好意思再賣鹵下水了,生意也不如從前。
然而杭妍聽完她的話,眉頭皺得愈發緊,要反複清洗,還不是因為那勞什子臟得很。
溫仲夏繼續問:“小娘子,可要嘗一嘗?”
“我才不要。”
杭妍脫口而出,心直口快道:“淑女是不會吃這種汙臭的東西的,我勸你也不要賣了,那麼多吃食賣什麼不好。”
她小嘴語速飛快地嘚吧嘚吧:“彆人長得好看叫豆腐西施,萬一有人叫你下水西施,那多難聽啊是不是?”
“我阿姐才不叫下水西施。”溫孟冬奶聲奶氣地反駁。
溫仲夏輕笑,這小娘子到底還是個孩子啊,說話沒有彎彎繞繞。
“多謝你誇我長得好看,如果真叫了下水西施,也不錯。”
杭妍被她的直白驚呆了,重點不是“西施”啊,是下水聽上去很不雅。
她用一副勸人向善的語氣說著:“這位姐姐,我真心建議你不要賣這下水了,不僅於你名聲有礙,和這太學風雅之地實在也不匹……”
話沒說完,又有一學生舉手要點一份鹵下水。
這些太學生怎麼回事啊?
莫不是被她哥哥帶壞了風氣?
溫仲夏一邊幫客人準備鹵菜,一邊緩緩道:“其實不吃鹵下水也無妨,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嘛,隻是,我認為下水和其他食物一樣,沒有粗俗風雅之分,那不過都是人賦予它們的意義。”
她指了指那肉夾饃的鹵肉道:“就像這豬肉,幾十年前大家也覺得粗陋上不得台麵,但現在那些高門大戶不也吃得歡麼,指不定以後豬下水賣得比肉還要貴呢。”
“溫娘子,見解高深。”有學生聽了一耳朵,大聲讚歎。
杭妍道:“豬肉和豬下水又不一樣,太汙濁了,體麵的人就不應當吃。”
“小娘子,你平日裡吃燕窩嗎?”溫仲夏突然反問她。
杭妍頓了一下,回答:“自然吃的,我隔三差五都要吃一碗燕窩,我娘說燕窩最是滋補身體。”
“那你知不知道,燕窩其實是燕子的唾液?”
“什麼?”
杭妍驚訝得差點破音。
“燕窩是燕子的口……口水做的?你是不是在誆我?”
“我騙你這種事有什麼好處?”溫仲夏笑了笑,“你隨便找個大夫問問,我相信醫書裡應當都有寫,燕子用它的唾液凝結了一些苔蘚、海藻等物築成巢,那販子將其加以提煉,得到的就是你吃下去的燕窩。”
杭妍真的從沒想過燕窩到底是什麼東西,她竟然吃了那麼多燕子的口水!
雖然燕子看起來比豬乾淨多了,但那也是吐出來的口水啊。
她竟然還在這裡嫌棄了半天人家的豬下水,原來她自己也是有味道的人。
杭妍皺著一張小臉,這回是真的想哭了。
恍惚中,她似乎聽見那小娘子還在問她要不要點彆的吃食,她都沒回答,而是攙著丫鬟的胳膊離開,滿腦子都是燕子的口水。
好丟臉。
“阿姐,那個客人怪怪的。”溫孟冬嘟囔。
溫仲夏輕點他的腦袋:“不許背後說人。”
“我知道了,”溫孟冬好奇問,“阿姐,那我們家屋簷下的那個燕子窩也能吃嗎?”
“傻小子,那燕子窩是用泥巴和枯枝做的,自然不能吃了,能入嘴的是金絲燕的鳥巢,那種燕子在東京是見不到的,南方沿海才有。”
“阿姐,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溫孟冬一臉崇拜。
溫仲夏揚唇一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①,多讀書,知道的就多了。”
“妙哉!”身後吃飯的學生聽到這句詩,猶如醍醐灌頂,“溫娘子,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