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紀千塵悠哉地坐在馬上, 看著風景念著詩,然後用力地將手中的蔥油餅咬下一大口來嚼著,真香!
嚼完她才想起,坐在她身後的人也是餓著肚子從地道出來, 還沒顧上吃呢。她不假思索, 把蔥油餅遞到後麵,鳳決的嘴邊。
鳳決正握著韁繩,馬兒緩緩地溜達, 他偏頭在和旁邊黑馬上的小七說話。前麵伸過來一個香噴噴的餅, 他自然而然地一低頭,就著她的手,在她咬過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紀千塵發覺,小七的神色變得很古怪, 像是不好意思了。她收回手來繼續有滋有味地吃餅, 心裡想著,小孩子沒見過世麵,就愛大驚小怪。小七不知道,在地道裡, 她和殿下一直是共吃同一塊乾糧。
那日在承西殿,小七轉身的工夫弄丟了紀千塵,紀千塵在池底尋到了入口, 被一道閘門阻隔了外麵的世界,也沒辦法再和小七聯係。
小七這兩日又是擔憂又是內疚,覺得是自己失職,沒有保護好她。後來,小七按照事先約好的方法,順利和韓晉取得了聯係。
韓晉是知道地道出口所在位置的,自從宮裡傳出承西殿大火的消息,他便明白,他們一直以來期待卻又擔心的那一天,終於來了。該來的,終歸會來。
他按照約定,派人在出口附近接應,他見小七心中不安,便差了小七同往。
小七和韓晉的手下比預計時間多等了半日,這才看見鳳決和紀千塵一道,在出口現身。
重見天日的時候,殿下“親自”背著宮女,倆人衣衫狼狽不說,紀千塵還穿著鳳決的衣服。
恕小七詞彙貧瘠,這一幕就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個會掉腦袋的成語:狼狽為奸。
小七幾人為他倆帶來了蔥油餅和清水,又簡單地將這兩日外麵發生的事說給鳳決聽。自承西殿大火當日起,皇上突然病體沉重,臥床不起,已由三皇子代理朝政。
不多時,幾人便消失了,前方十餘裡,有個喜河村,正是韓晉為鳳決打點好的落腳地,鳳決和紀千塵要自行前往。
迎著夕陽的方向,倆人騎在馬上,現在已經完全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人約黃昏後”。
紀千塵問:“來了這裡,奴婢該如何稱呼殿下?”
鳳決想了想:“幼時,父母喚我‘子衡’,子衡是我的字,並沒幾個人知道。你人前可喚公子,人後可以喚我的字。”
紀千塵有點暗暗的小得意,沒幾個人知道的事,其實她是知道的。她有點納悶,既是父母才喚過的稱呼,自是極親昵的,當日鳳崌何以輕易地在她麵前提起這稱呼來?是醉了,還是生性不拘小節?
“公子是說,奴婢也可以喚子衡?”
身後的人一時沒有回音,她感到鳳決的臉突然低下來,俯在她的耳邊。他聲音又低又輕,極有磁性:“再叫一聲。”
“子衡。”
話音未落,纖細的楊柳腰上多了一隻手臂,鳳決從後麵將她摟緊,另一隻手策馬疾行。他說了一句:“坐好了。”
馬兒跑起來像一道自由的風,鳳決忘了笑,心底卻是說不出的快意。
騎行不久,遠遠可見喜河村的炊煙,就如桃花源中一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雖說是窮鄉僻壤,但是一來景致好,二來,簡簡單單的蔥油餅也能做得那樣可口,紀千塵倒是很滿意。
鳳決停了馬,又回到先前的話題:“你送你個字吧,‘棲遲’可好?這在裡,我叫你棲棲。”
紀千塵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她總覺得“棲遲”是有什麼出處的,可她文學功底太一般,左思右想也沒想起來……
村東頭的姚大叔搬了個破木板凳,坐在自家小院中間抽著煙曬太陽。住河下遊的張大嫂早飯後就過來了,正和姚大嬸一起,坐在桌邊說著閒話,提前縫製今年的冬衣。
張大嫂縫了幾針,眼光便瞟向了在廚屋進進出出的姚家女兒姚曉禾。她“嘖嘖”兩下,笑意爬上嘴角:“曉禾生得越發水靈了,又漂亮又勤快,我瞧著就喜歡。”
姚大嬸對她的意圖心知肚明,張大嫂的兒子大江比曉禾大三歲,那一家三口對姚家人熱情友好,早就盼著曉禾長大了,給大江做媳婦。
依姚大嬸看,大江是個踏實厚道的孩子,曉禾嫁過去必吃不了虧。可曉禾大了,自己有主見,在這事兒上不表態。做娘的想來,怕是曉禾瞧不上大江。
姚大嬸笑了笑,不好接口,隻得岔開話,衝自家老頭子嚷嚷:“曉禾她爹,你倒是把鞋穿上!坐在那上風口搬著腳丫抽煙,你快活了,咱們在這兒儘聞味兒了!”
張大嫂爽朗地笑起來,姚大叔訕訕地穿了鞋。
廚屋裡飄出剛出鍋的水煮花生的五香味兒,濃鬱的八角桂皮香勾得人流口水。姚大嬸正說今天讓曉禾多做幾個小菜,叫張大嫂留下來一道吃晚飯,大黃突然“汪汪”地叫起來。
姚大叔連忙起身,拿出主人的威嚴衝大黃喝了幾聲,大黃乖乖地搖著尾巴,止了叫喚。
他不動聲色地將門口二人迎進來,按照之前韓晉交待好的,用熟稔的語氣和鳳決打招呼:“你來啦。”
身後的人看不見姚大叔略帶緊張的神情,鳳決卻明察秋毫儘落眼底,他安撫似地握一握對方的粗糙大手,親熱地喚了聲:“姨父。”
抬頭,他又向著迎出來的姚大嬸叫了聲:“嬸母。”
姚大嬸倒更顯鎮定,她痛快地應了,不等張大嫂問東問西,搶先一步帶著鳳決和紀千塵去洗漱更衣。
張大嫂本是不打算留下來吃飯的,這會兒見姚家來了親戚,倒真的留下來湊熱鬨。
一桌坐了六個人,飯菜是曉禾的手藝。難怪張大嫂喜歡,曉禾確實是心靈手巧,幾樣家常菜雖不極宮廷菜精致,卻也是色香味美。
紀千塵幾日不曾好好吃飯了,端起碗來,吃得分外香甜。這就是現代人口中說的有機大米、農家菜,地道!無公害!
她捧著碗偏頭看鳳決,他還是吃得慢條斯理,就像喉嚨裡塞著東西,幾片青菜咽也咽不下去。
紀千塵著急,從豆瓣鯽魚的肚皮上夾了塊沒小刺的肉,放在他碗裡。“你得吃點有營養的東西,你這一路太耗體力,得補一補。曉禾手藝好,奴婢方才嘗了,一點兒都不腥,魚肉嫩得很。”
紀千塵一來便弄清了姚家女兒的名字,又見她與原主淩寶兒年紀相仿,便親熱地直呼其名。
姚曉禾突然間得了表揚,受寵若驚。姚家與韓晉的親信部下沾親帶故,鳳決是什麼人,旁人不知,姚家三口卻是心中明白的。
紀千塵在皇子麵前誇讚曉禾廚藝好,曉禾內心戰戰兢兢。
鳳決看見紀千塵黑亮的眼中儘是關切的神情,他果然乖乖地把魚肉吃了,還很給麵子地說了句:“不錯。”
曉禾得了鼓勵,十分欣喜,帶羞笑道:“表哥既然喜歡,就再多吃點魚。”
鳳決看了她一眼,淡淡垂眸,卻並未再往那盤魚動筷子。
曉禾碰了個軟釘子,鳳決雖然一句話沒說,可他那清冷自帶威壓感的眼神,紀千塵是習慣了,旁人哪裡受得了。曉禾本就是村裡姑娘性子靦腆,這下,便咬著筷子局促不安。
紀千塵怕曉禾難堪,起身給鳳決盛了碗湯,笑了笑:“來的時候,奴婢見村口有戶人家在炸排骨,炸得金黃酥香。明日奴婢也去集上買些排骨回來,向曉禾求教怎麼炸的,公子說好不好?”
她其實是擔心鳳決一口拒絕的,鳳決胃口不好,對排骨這類大葷之物更是碰得極少。
鳳決看著她,巴掌大的秀氣小臉像是瘦了:“你想吃?”
“嗯,”她點頭,“一個人吃沒意思,公子陪不陪?”
“好,”鳳決這下應得乾脆,“仔細油滾了,燙著手。”
張大嫂一直吃著飯菜,暗中觀察,這會兒抿著嘴笑起來。
一個人吃沒意思,公子陪不陪?瞧瞧這倆人,當旁的人都是空氣了,過來人一看,就知道倆人之間可不是單純的公子和奴婢。
據姚大嬸說,這位外甥公子虞子衡是個讀書人,因家境懸殊,從前一直不大來往。如今家中遭了變故,他來喜河村投奔姨父姨母。
原本計劃,是鳳決和小六一塊兒來,因此韓晉囑咐的是“公子帶著書僮”。現在突然換了人,姚大嬸靈機一動,說是帶著丫鬟。
這樣一來,張大嫂滿腦子充滿了八卦。半頓飯的時間,她想的事兒可不少。
其一,哪兒有書生出遠門帶個丫鬟的?那一路上得有多不方便?而且,紀千塵來的時候,穿的是男裝,常做衣服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身衣服是鳳決的尺碼。說什麼家中變故?隻怕是私奔!
其二,看這公子氣宇不凡,曉禾待這位表哥倒比對大江殷勤,可千萬彆讓他小住幾日,便壞了大江的終身大事。
其三,眼下這情形,公子與丫鬟是兩情相悅,自己若能幫這二人成了好事,沒準日後公子飛黃騰達了,自己也能跟著沾沾光。
“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說起來,本是你家的事,可我一個過來人,你們真當我眼瞎,看不出來麼?”
張大嫂這話說得眾人皆是一驚,以為她看出了鳳決的身份,又感覺不大像。
姚大嬸麵帶微笑,沉著問道:“此話何意?”
張大嫂心想,讀書人家最愛臉麵,若說得太直,不僅是公子,便連姚家人的麵子也擱不住。
她委婉地避開私奔的猜想不提,卻是含蓄說道:“咱們村子裡那些個人最愛嚼舌根,你們不是不知道。他倆本就生得郎才女貌十分打眼,若說這一路上,必是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之處,日子久了,難免被指指點點。不如乾脆地成了親,男兒成家立業,女子也省得名聲上不好聽。”
桌上一時鴉雀無聲。
張大嫂就坐在姚大嬸身邊,她拉著手似是說體己話,其實這樣安靜的氣氛下,桌對麵的人都能聽見,不過掩耳盜鈴罷了。
“既來了喜河村,你們這姨父姨母便是跟前說得上話的長輩。不如替他父母做回主,成全了年輕人的心思,也算行善積德做件好事兒。”她還眨巴了一下眼。
都私奔了,顯然是家中父母不答應,這好人,不如讓姨父母來做。
紀千塵驚得將嘴裡一塊肉都掉落在碗裡,古人這是什麼邏輯?一路上多有不便就要被捉對拜堂成親,這還是行善積德?
姚大叔姚大嬸虛驚一場,卻又立馬犯了難。張大嫂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喜河村民風極不開化,即便是曉禾與大江這般兩家交好,倆孩子從小就認識,大了見麵也不敢多說一句。
似鳳決和紀千塵這樣的公子和丫鬟,在人們眼中鐵定了是不清不楚的關係,時間久了,不知道被說得多難聽。
可是,真的拿自己當姨母姨父,給皇子主婚?占著高堂之位,受皇子拜一拜?這是不要腦袋了嗎?
姨母姨父對視一眼,到底是姨父顫巍巍地開了口:“子衡啊,你看這事……”
“我看甚好,不如,就入鄉隨俗,省了許多是非。”鳳決一本正經,答得倒快。
張大嫂喜笑顏開,暗誇自己目光犀利。就說嘛,男人都是猴急的,彆看這公子表麵上冷冷冰冰,內裡也是一樣。
“這就對了!隻管安心在此成個親,若有忙不過來的時候,喚我一聲便是,隨叫隨到!”
姚大叔兩口子也跟著笑起來,麵帶幾分喜氣:“既然子衡願意,又不嫌棄此間簡陋,我們這便為你倆操持婚事。”
姚大嬸又看了看紀千塵,雖說是丫鬟,到底她是新娘子,也該問問她的意思。
“淩姑娘,這終身大事,你可還需考慮考慮?”
鳳決方才應得乾脆,因為實在是心之所向。從前錦衣玉食,他是皇子,是她的主子,可他不敢草率的要了她,怕她委屈,也怕她日後做寡婦。
可是鬼門關前走過一遭,他想明白了。若錯失江山,他會抱憾終生,若錯失了她,他這輩子,亦不過是年華虛度。
他聽見姚大嬸問紀千塵的話,始終不敢抬頭,仿佛不抬頭,便不必麵對她的回答。自己想也不想就往空中飛,這會兒生怕紀千塵一句話,他便從雲端一腳踩空掉下來。
多少年不曾這樣心虛心慌過,就像幼時低頭趴在書案上,怕背錯了書,遭先生責罵。
他沒看見她清亮澄澈的眼神,隻聽見宛如鶯啼的軟語輕聲,甜入了他的心窩裡。
“不必考慮了,奴婢都聽公子的。”
紀千塵笑出一對甜美的梨渦,眼中若有星辰。曉禾呆呆地看著她,默默地想,她雖說是個婢女,這模樣氣度倒比地主家的千金還要強上百倍。為何一個婢女能這樣好命,而自己卻要嫁個莊稼漢,貧賤一輩子?人比人,當真是羨慕。
“隻不過……”紀千塵說著,又頓了頓。
鳳決剛放下的心又猝不及防地被拎了起來,麵上神情依然鎮定,手中的筷子差點沒捏穩。
“隻不過,還是一切從簡的好。”
到底是出宮逃難的人,雖說喜河村偏僻,與世無爭,也還是彆鬨出太大動靜才好。還有,她也不好意思給姚家人添許多麻煩。
姚大嬸欣慰地點點頭:“真是個懂事孩子,招人疼。”
鳳決悄悄舒了口氣,這才小心翼翼地向紀千塵看去,目光在她臉上逗留了一會兒,他重新轉向姚大叔和姚大嬸。
“從簡可以,”他想了想民間的習俗,“那個……三書六禮卻不可少。”
他生長於宮中,畢竟對民間婚嫁之事了解甚少,又恐自己說漏了什麼,委屈了她。他字字斟酌道:“以正妻之禮迎娶,一樣都不能少。所需用度,自不必姨父姨母操心。”
此言一出,席間之人皆明白了鳳決的心意,張大嫂亦暗歎這公子有情有義。
唯有紀千塵不敢確信,她習慣了現代婚姻,答應的時候一時衝動,倒沒考慮過妻妾之分。待鳳決提起,她又疑惑,鳳決日後若得回宮,沒準便是將來的九五之尊,他娶個宮女做正妻,他自己可做得主?
她傻傻地看他,生怕是被他戲耍:“真的?”
鳳決再次一本正經地答她:“為何不真?”
初識的時候,他對紀千塵是有幾分輕視的,即便後來多了絲喜愛,她到底不過是個宮女,而他是她的主子。
可如今,紀千塵救過他的命,見過他最艱難潦倒的樣子,曾和他甘苦與共、福禍相依。甚至,在她以為不能活著走出地道的時候,她還哭著叫他吃了自己……
她若非正妻,這世間又哪裡還有另一個女子擔得起?
紀千塵不再追問,鳳決雖然有時候很壞,為了讓她離宮,還騙過她,可是,他從不會花言巧語。
這個時節天黑得早,太陽下了山,鄉下地方烏漆抹黑的。
吃完晚飯,張大嫂便要回家,姚大叔點了個燈籠給她照路,下回來時再把燈籠送過來。
姚大嬸和女兒一塊兒把用過的碗撿進廚屋裡,留下曉禾洗碗。曉禾回頭弱弱地喚了聲娘,輕聲說了句方才一直沒敢說的話。
“殿下當真要娶她做正妻?她再好,也隻是個婢女……”
姚大嬸懂了女兒的意思,柔聲勸道:“她好不好,有多好,殿下說了才算。”
曉禾垂了眼睫不再作聲,安靜地洗碗去了。姚大嬸出了廚屋,拉著紀千塵,給她交待日常所需用品,安置夜間住宿的事。
這裡比不得宮中,本就艱苦,伺候鳳決旁的人也幫不上忙。紀千塵用心記下各類物件放於何處,以及莊戶人家的作息時間。
離了姚大嬸,她獨自去鳳決房中鋪床。鳳決貼身的事不許外人碰,以前紀千塵還有王才能搭把手,今晚隻有她了,而且趕著整理完,她還得回自己屋裡去鋪床。
她一邊忙活一邊問:“公子瞧瞧這被褥夠不夠,夜裡會不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