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竇夫人的話鋒一轉,“可舒若年紀尚小,齊俠士看著卻像是二十許,又有老娘在世,瞧著……”
竇夫人悄悄抬眼打量了齊國公的神色,見他沒在意,當即換話,“倒也不算什麼大事,就是怕讓旁人以為我們齊國公府為了招攬賢才,連郡主都能隨意許出去,不免功利諂媚了些。”
這話總算是叫齊國公皺眉了,他長歎一口氣,“唉,我瞧著齊平永確實什麼都好,舒若我是拿她當親女兒看待的,她雖有郡主爵位,可世家並不看重這個。我隻怕為她尋一個世家出身的夫婿,最後反而過得不痛快。
叫我看,寧可女兒低嫁,也舍不得她們受委屈。平娘前頭的親事如何,你也是看在眼裡的。今日齊平永說家中祖訓四十無子方可納妾,況我觀他目不斜視,為人清正豪勇,實在是好。”
看得出來,齊國公確實是萬分意動,且不全是為了拉攏對方,而是仔細為崔舒若著想,衡量過後才生出的念頭。
竇夫人心裡卻想起從前齊國公偏寵妾室的種種行為,時至今日,聽見齊國公一番話,內心不免嘲諷,原來他也清楚沒有妾室美婢,嫁出去的女兒才會過得舒坦,怎不見他約束己身呢?
但竇夫人是個聰明人,她如今沒有質問的資格,便會默默咽下所有,隻是愈發柔聲,“妾身知道您的心思,您是頂頂好的阿耶,也是並州百姓敬畏擁戴的刺史,妾身都清楚。”
齊國公果然感動,再一次將竇夫人擁住。
而將頭靠在齊國公胸膛中的竇夫人,在他看不見的視角裡冷笑。
誰說舒若血脈不顯了?
她是武帝的親孫女,皇族血脈,怎能嫁給前吳的將領之子。在竇夫人眼裡,自己舅氏的唯一血脈身份尊貴。雖然博陵崔氏行徑令人厭惡,可也帶給了崔舒若一般的世家血脈,彆說是齊平永,就是竇夫人自己的兒子,她也覺得配不上崔舒若。
她一定要給崔舒若最好的一切,如此方能對得起她們之間的母女情分,還有過去舅氏對她竇家的深恩。
還不知道這一切的齊國公,隻能是被蒙在鼓裡,被老妻忽悠。
可齊國公說到底也是聰明人,竇夫人雖然勸了,但他心裡還是對自己絕妙的主意十分滿意,想要撮合一二。
因此,當崔舒若說是準備去城外繡紡視察時,齊國公當即請齊平永陪著去。
他用的借口也十分好,隻說是如今天下大亂,匪徒流竄,齊平永素有威名,倘若能有他跟著一塊去,定然不會有意外。
二則城外山清水秀,齊平永一道出去,還能見見並州的山水。
齊國公的理由得當,再說了,崔舒若每回出去,婢女仆從加上護衛,浩浩蕩蕩的一堆人,她又是坐在馬車裡,護送最多是在外頭騎著高頭大馬,壓根不會有什麼影響。
齊平永是什麼人,能被道上的兄弟誇讚義薄雲天的,護送郡主出行又怎麼可能不答應?
而趙知光聽說了,也說要跟著去,因為自己可是崔舒若的四哥,既然外頭不安全,陪著一起出城,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就如同齊國公用的正當借口一般,趙知光說的也十分有道理。
隨著崔舒若一起出城的人愈發多了。
崔舒若聽著下人傳來的話,心裡不免好笑,知道的以為她是出城,不知道的說不定以為她是出征,還要帶上兩員大將護法。
雖然崔舒若的心情複雜,但竇夫人聽說了趙知光主動請纓倒是十分高興。
她本就不喜齊國公做媒的心思,更不願崔舒若和人家相處,現在多了個趙知光,竇夫人雖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可趙知光做事沒個頭尾,最愛攪局,有他在,怕是齊國公的如意算盤要落空。
顧忌齊國公,竇夫人不好賞下什麼珠寶,就命婢女從她的小廚房端一碟點心過去給趙知光。
等到趙知光回屋子裡的時候,就發覺屋裡擺的糕點有那麼一盤是生麵孔。
他當即黑了臉,踹翻案幾,大怒道:“灶上的人是不長眼嗎?竟已不拿我當回事了!”
伺候他的下人嚇得跪了滿地,還是一個自幼跟在他身邊伺候的,小心翼翼道:“郎君,那碟板栗糕是夫人命人送來的。”
趙知光怒容猶在,可情緒卻平靜了,顯得有些不正常。
“哦,你個瘟奴怎不早說,都下去吧。”
他似乎不生氣了,把下人都趕走,自己蹲下身去,撿起一塊掉落的板栗糕吃了起來。趙知光吃著,神情慢慢柔和、喜悅,興奮的神情就像是從沒吃過糖的小兒突然得了一大塊麥芽糖一般。
有走得慢一些的下人,餘光瞥見了,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
但沒等他愣神,就被一開始開口說話的隨從拉走。
等到出去以後,不可置信的下人脫口而出,“郎君不是最討厭板栗糕的味道嗎,怎麼會?再說了,想吃便不能叫廚房的人再做一盤嗎?”
那個拉走下人的隨從卻一臉高深莫測,歎息道:“你不懂的,得虧糕點是夫人命人送來的了,否則你我今日都逃不過一頓打。”
而趙知光珍惜的吃完一塊後,又將其餘的板栗糕都撿進盤子裡,即便是碎塊也不放過。
他心情似乎很好,嘴角的弧度便沒有停過,還喃喃自語道:“我就曉得,阿娘是疼愛我的。隻要我和舒若好,阿娘愛屋及烏,也會愛我!”
他說著,臉上的笑愈發燦爛。
從小到大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絲毫不嫌棄的把又一塊板栗糕塞進嘴裡,他笑吟吟的,眯著眼,仿佛堅信般,重複道:“阿娘是疼愛我的!”
也許是因為竇夫人的糕點激勵了趙知光,以至於他第二日早早就起來了,馬車還在套繩索的時候,他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在府外。
崔舒若頭戴冪籬,被婢女們簇擁著出來的時候,趙知光猶如花蝴蝶一般,興致衝衝地走向崔舒若,同她打招呼。
崔舒若冷漠頷首,而後毫不拖泥帶水的上馬車,一氣嗬成,連多說句話的功夫都不留給趙知光。
但趙知光完全不覺得失落,他整個人昂首挺胸,唇邊的笑就沒停下來過,讓人險險懷疑這還是那個陰鬱的齊國公府四郎君嗎?
怕不是鬼上身了?
這份興奮,即便是在齊平永出來以後,還是隱隱可見。
隻有在麵對齊平永的時候,趙知光才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等到了城外的時候,視野更開闊,有什麼矛盾也更容易顯現出來。
譬如趙知光挑釁地看了齊平永一眼,開始和人家比騎術,兩人在城外的土路上一路狂奔,引得塵土四濺,崔舒若更不敢掀開簾子。
崔舒若無奈搖頭,經過昨日,她多少能猜出些齊國公的想法。
平心而論,齊平永確實好,相貌堂堂、性情豪放公正,又沒有什麼宿柳眠花的嗜好,將來還不會納妾。崔舒若自己是不在意所謂的血統的,故而他怎麼看都很好。
可……
她不喜歡。
婚嫁不是給豬配對,樣樣齊全相符就可以。
再說……
猜度出齊國公的心思後,崔舒若莫名想起自己曾經收過的荷包,裡頭藏著的紙條,墨跡如新。
像是春日裡彈出的第一縷琴音,叫人分辨不出,悄然不覺。
崔舒若放下思緒時,前頭的兩個人已經比試過騎術。在齊平永有意放水的情況下,還是勝過了趙知光一截。
趙知光猶不服氣,非要再比一場射箭。
就比在到繡紡致歉,誰射中的獵物最多!
齊平永本是不願意的,畢竟這片林子並非荒蕪的深山老林,有時會有行人經過,倘若一個不慎,極易誤傷旁人。
趙知光本就是視人命如草芥的性子,哪會因為他的勸說而收斂?
最後齊平永還是和趙知光比試射箭,但卻換了比試的法子,從比試到繡紡為止,誰的獵物打到最多,變作誰能在最快的時間內打到三個獵物。
齊平永對自己的箭術有信心,隻當是陪少年人戲耍一番,到時快些射中三隻獵物也就是了。
然而林間視線有礙,隨著齊平永打到第二隻獵物後,趙知光終於開始著急了,也顧不得等看清獵物的模樣,瞧見響動就一箭射過去。
越是情急越容易出錯,還真叫齊平永說中了。
等到趙知光的隨從去撿獵物時,發現是一個被箭射中的平民青年男子,血流得滿肩膀都是,人也昏厥過去了。
看著事情鬨成這樣,崔舒若不得不出現主持大局。
她先是製止了鬨劇繼續,命人將帶著的金瘡藥取出來,幫著為被誤傷的平民止血。
然後她冷漠的提出讓趙知光再繼續比下去就請他回府,再向齊平永客氣的致歉。最後一行人趕著到了繡紡,繡紡因為人多,難免有個頭疼腦熱的,故而府裡請了位郎中坐鎮,不算多厲害,可能治些小傷小病的也就是了。
等到崔舒若帶著人到了,頭一件事就是找間空屋子把人放下,又讓郎中幫著處理傷口。
好在位置不致命,隻是失血過多,隻要多修養修養,不會有性命之憂。
崔舒若聽了也就放心許多。
她開始巡視繡紡,除了要看看有沒有某些分管的人欺負女工們之外,也是為了知道上次她改良過後的織布機,比起過去會否方便些?
本來一切都進行得好好的,可突然旁邊就喧鬨起來。
女工們都是上工的點,基本上都在織布,除了穿梭子織布的聲音,不該有其他動靜的。
突然,崔舒若想起什麼。
那個被救下的平民男子!
果不其然,當她帶著人趕過去的時候,被青年男子挾持在臂彎裡的女子已經險險要透不過氣了。
那是個十二三歲,臉頰消瘦,皮膚黝黑的少女。
她的個子跟高大的男人相差太多,為了挾持她,男人將她半拖起來,腳尖時不時點地,被取下來的一截箭頭被用來指著她的脖頸。
箭頭打磨鋒利,已蹭出不少劃痕,少女似乎已經喘不過氣了。
齊平永還在安撫男人,而趙知光則嘴上隨意的說殺了就殺了,暗地裡給齊平永使了個眼色,想叫他趁自己激怒男人時動手。
這時候,男人突然嘰裡咕嚕說了一堆,原來他說的竟然是胡人的話。
在場的人都變了臉色。
有聽得懂羯族話的女工在崔舒若的目光下顫顫開口,“他說,他是羯族的勇士,天神會庇佑他的。”
崔舒若讓那個女工用蹩腳的羯族話轉告他,若是想要活命,就把少女放下來,而且劫持弱女會被上天懲罰。
女工巍顫顫的說了,那個羯族男人卻突然大笑,挑釁地做出張嘴撕咬的動作,然後嘰裡咕嚕地說了什麼。
女工眼裡泛著淚花跟恐懼,轉告崔舒若,說羯族男子剛剛說,那是很好的食物,天神不會責怪他。
崔舒若神色一冷,薄有怒容,突然道:“你的天神不責怪你,但漢人的神會!”
說完,她高深莫測的盯著他,宛如毫無感情的神祇。
而後,崔舒若在心裡催動烏鴉嘴。
隻見方才還趾高氣昂放狠話的羯族男人,突然間驚恐的望向自己的手,突然發麻脫力,完全握不住匕首。
緊接著,天空飛過鳥群,他的眼睛被糊上不明物體,不得不痛苦的捂住雙目。
在他連連後退,麵目扭曲時,腿也麻了,直接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看著突發的變故,崔舒若卻沒有結束。
她嗤笑一聲,“你們奉為天神的是烏鴉吧?”
隨著她的輕蔑一笑,天空突然掉下一隻死去的烏鴉正正好砸向羯族男人。直到暈厥過去的前一瞬,他的眼裡還流露著恐懼。
“不過爾爾。”崔舒若冷笑著說出這句話。
方才同羯族男人傳達崔舒若意思,本是滿眼對胡人的恐懼、巍顫的女工猶如打開了新的天地,木然的重複,“胡人,不過爾爾?
胡人,不過爾爾!”
她的眼睛迸發光彩,被當做豬羊一般任由胡人宰殺的恐懼似乎消退了許多。
女工像是找到信念一般,繼續重複,“於漢人神明而言,胡人天神不過爾爾!”
崔舒若沒有過多的關注其他,她走到那個被劫持的少女麵前,關心的詢問道:“你可還好?能聽得清我說什麼嗎?”
少女身體雖後怕的戰栗,可在崔舒若靠近時,眼裡卻是興奮居多。
“我、我聽得清!”
崔舒若取出乾淨的帕子,幫她捂住脖頸上還在出血的傷口,她動作輕柔,昂貴的絲絹被覆蓋在脖頸上,讓少女的心像是被柔軟的羽毛輕瘙,僵硬到不敢呼吸。
崔舒若繼續問道:“你是哪個舍的?”
有識得少女的女工當即開口,“郡主娘娘!她不是我們繡紡的,是附近人家的女兒,可總是扮成女工偷偷混進來,我見了幾次了。”
在崔舒若溫柔的注視下,平素厚顏到能撒潑打滾,罵得隔壁寡婦臊臊而走的少女,破天荒結巴起來,她似乎極為羞愧,低下頭,“我、我不是,我隻是、隻是想看看能不能來做份工。倘若我不能給我阿奶銀錢,她就要把我賣給劉瘸子換錢給阿耶買藥。”
崔舒若就像是仙女一般,溫柔可親,也不嫌棄少女臟,幫她把低垂的頭抬起來,語氣堅定,麵容和煦的說:“人皆有求生的本能,你亦是為了好好的活下去,所思無錯。今日一事,也算你遭了無妄之災,我會讓人給你家裡送一筆財帛,足夠你阿耶看病了。但我隻能救得了你一時,來日如何,還得你自己思量。”
說完以後,崔舒若就緩緩起身,命人取些錢財過來給少女的家人送去。
可崔舒若才吩咐完,下人都還沒能走,她的裙擺就叫少女扯住,少女跌坐在地上,仰望崔舒若,明明又黑又瘦,可一雙眼睛卻明亮異常,她說:“郡主娘娘,能不能不要錢財?”
崔舒若起了興致,她輕笑一聲,“哦?那你想要什麼?你不是怕家裡沒錢給你阿耶治病,你阿奶會將你賣了嗎?”
“可治好了病,阿弟將來還要娶親,祖父或許也會病,您給的錢夠給阿耶治病,卻救不了我一輩子。”少女緩緩說,明明是可怕的事實,她卻說的木然又認真。
見到崔舒若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少女決定為自己爭取一次,她仰頭望崔舒若,猶如擺脫淤泥般卑賤人生的唯一希望。
她字字堅定的說,“懇請郡主娘娘讓我能成為繡紡的女工。我……還想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