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平永隻是因為崔舒若不同於常人的能力,而略微失神,卻不想聽到趙知光這一番話。齊平永還是有觀人之能的,而且脾氣不似一般綠林人士暴躁易怒,相反,還十分照顧兄弟,算是大口吃肉喝酒、隨性而為的綠林俠士裡難得的溫厚了。
他對兄弟的包容程度也很高,沒見到魯丘直那樣愛惹禍的也能毫不計較的相處麼?
齊平永看得出來趙知光生性桀驁偏激,但他近來深受齊國公的關照,自然不會計較什麼,隻拿趙知光當做頑劣的小孩般看待。
“四郎君誤會了,某並無貪慕權貴之意。”
趙知光策馬到齊平永身邊,兩人幾乎是肩並著肩。
隻見趙知光靠近齊平永的臉,語氣陰狠的貼耳道:“那你就給我離一娘遠些!”
趙知光咬牙陰惻惻的瞪著他。
齊平永靈光一閃,才算明白了趙知光的用意。天可憐見,他真沒有覬覦衡陽郡主的意思,兩人歲數上差了不少,完全就沒過男女間的思慕,不過是當做該照拂的好友之妹,叔父之女來看待。
見了齊平永的神情,趙知光可算明白了感情人家壓根沒往這上頭想呢。
原本還嫉恨對方的趙知光頓生無力,那他先前特地跑去找齊平永比試挑釁算什麼?莫名有種媚眼拋給瞎子看的鬱悶,他隻好氣憤的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
而後策馬離開。
齊平永停留在原地許久,心潮跌宕,但始終是蹙著眉的。
最終,他的手下意識按在腰間,心中有了打算,駕馬到崔舒若的馬車前。
崔舒若聽見馬蹄在馬車旁走動的聲音,她掀開車簾一角,便看見齊平永似乎在深思什麼,眉頭緊蹙到像是要打結。
好好一個仁厚忠義的俠士,到底是什麼能把他苦惱成這樣,崔舒若心裡止不住的好奇。
結果下一刻,齊平永突然對她抱拳,“郡主!恕某無禮,隻是心中有所猶疑,思來想去,隻好叨嘮郡主!”
崔舒若對這些將來會成為國之柱石、一代名將賢臣的人都很客氣,怎麼會計較呢。隻見她微笑著道,“齊大哥但說無妨。”
齊平永不再猶豫,他取下腰間係的荷包,也許是內心真實所感,方才還緊蹙的眉頭,下意識的展開,甚至唇邊蕩漾笑容,那是徜徉在思慕心愛人的歡喜,“不瞞郡主,某的心上人親手為某繡了荷包,可某不過一介粗人,有心想贈她回禮,但金銀財寶怎抵得上一針一線的沉沉心意。郡主同為女子,應當知曉有何能應得起她的真心。”
聰明人說話不必繞彎子,崔舒若算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實問送回禮不是要緊的事,他的目的是委婉的告訴崔舒若,自己有心上人了。
而如何能應得起她的真心,自然是以真心應真心,他是不會辜負對方的。
雖然他的所為有些唐突,可說的委婉,好在崔舒若並不喜歡他,自然不會覺得不喜。相反,有齊平永的表態,崔舒若還能少點麻煩事。
故而,崔舒若笑得眸若三春之桃,輕吟吟的為齊平永指了條明路,“我聽聞阿耶的庫房裡有一副南邊素有刺繡聖手之稱梅三娘親手繡的屏風,她的針法出神入化,既然齊大哥的心上人擅長刺繡,不如去尋阿耶將那副屏風贈予你,凡是擅長刺繡的人恐怕都會喜愛梅三娘親手繡的繡品。”
崔舒若看似在說繡品,其實是在告訴齊平永,真想要推拒,應當去尋齊國公,那才是始作俑者,她可沒有那能耐。
很顯然,齊平永聽懂了,他對崔舒若抱拳,一再感謝。
而崔舒若出來一趟,不僅遇上了送信的胡人,還能解決一樁麻煩事,心情倒是比來時好了不少。
但這份好心情,在兩日後,戛然而止。
因為齊國公將審訊胡人的事交給了趙巍衡,加上那封信,他們自有辦法撬開羯族男人的嘴。
本不應該有後續的,但趙巍衡比其他人要更了解崔舒若一些,當時能把羯族男人帶回來,更有崔舒若的功勞,所以他特意跑了一趟,也算有始有終。
“你是說羯族想聯合其他胡人部族圍攻幽州軍?”崔舒若失聲道。
趙巍衡也沒想到會這麼快,但似乎在意料之中。
胡人部族雖然各自為政,彼此不合,但魏成淮的殺胡令一出,不僅是羯族,連其他胡人部族也損失慘重。
因為殺胡令並不僅僅限於胡人的將士,哪怕是他們的婦孺老弱,不也一樣是胡人嗎?
而且殺起來更容易。
甚至後來,連那些離幽州軍很遠的胡人地盤下的漢人,也開始殺胡人。即便兌換不到糧食和官位,可他們被欺辱久了,聽聞殺胡令,義憤之下,殺胡人泄憤。
甚至有些人,是為了填飽肚子。
都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那麼與其與彆人交換孩子吃,不如吃彆人的。
到了夜裡,彆說是胡人老弱婦孺,即便是青壯年也不敢一個人出來,誰知道會不會有饑腸轆轆,或是懷著深仇大恨的漢人,突然照著腦門敲上一棍子?
本是胡人把漢人當做豬羊宰殺欺辱,可當漢人真的因為一紙殺胡令開始反抗以後,胡人才驚覺原來他們也會變作豬羊被人宰殺。
可愈是強硬的鎮壓,反抗就越強烈。
漢胡幾乎已經到了彼此仇視,哪怕百姓間相遇都能擦出濃厚火星的地步。
北地漢人與胡人的矛盾加劇。
而造成胡人夜裡無法安寢,生怕何時就被漢人殺了這一切的人,是魏成淮。
趙巍衡搖搖頭,語氣裡儘是歎息,“怕是魏成淮離死期不遠了,殺胡令一下,他便成了眾矢之的,很可能被胡人群起而攻之。
現下看來,此期已近。”
崔舒若即便知道魏成淮將來會是新朝威名赫赫的定國公,此刻也忍不住擔憂,說不準,因為她的到來,導致他的命運改變呢?
崔舒若並不是學曆史的,她甚至不是文科生,所知有限,大多聽說的不過是後世趣聞,她也不清楚曆史上的魏成淮是不是經過這一遭,是不是死裡逃生。
雖知道不可能,可崔舒若還是忍不住想問,“三哥,你說胡人尚且能聯合,我漢家各州郡便不能聯合在一塊殺敵嗎?”
趙巍衡有心想安慰崔舒若,可最後還是說了實話,“難。”
他指了指建康的方向,“誰都清楚,那位已然年邁,來日事說不清,但他們興許隻會偏安一隅,那北地的大好河山,還不是能者居之?
如今沒動靜,不過是在等一個時機,一個能光明正大起義的名分,越是如此越是要留存勢力。魏成淮如今做的一切,看似聲勢浩大,但既惹了胡人部族眾怒,又和南邊鬨僵了。
恐怕幽州危矣,即便能保住,也會喪失逐鹿天下的資格。”
一將功成萬骨枯,待到他日,留給魏成淮的是滿城白紛紛的喪服靈幡。他看不慣北地滿目瘡痍,一心收複失地,但越是心軟的人越是成就不了霸業,他耗去的胡人兵力,所有勝利果實,最後都會被旁人截取。
崔舒若說不清心中的感受,也不覺得惋惜,隻不過即便是她這樣冷硬自私的心腸,也不由覺得悲壯。
她不信魏成淮會不知道這些,可有些事總有人要去做。
為眾人抱薪者,亦凍斃於風雪。
這是他為自己選好的路,是身為定北王世子的路,是與胡人世代血仇的幽州軍統帥的路。
崔舒若想起被自己收進匣子裡的紙條,不知怎的眼睛有些癢,鼻子發酸,但她仍舊笑了,笑得淚眼盈眶,笑得燦爛如陽。
她說,“三哥,我們打個賭吧。我信幽州軍能勝羯族。”
崔舒若抬頭看向趙巍衡,暖冬的日頭透過窗子斜照在崔舒若的臉上,為她蒙上一層柔光,襯得她的容顏比往昔柔和,可眼神卻是篤信的堅定,“他能活下來。”
趙巍衡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往茶碗裡倒了茶,舉起來對著崔舒若,鄭重道:“好!”
那一日的談話,是崔舒若唯一的一點失態,後來她依舊如常。趙巍衡還特意叮囑孫宛娘多瞧瞧崔舒若,關懷她,可過了幾日,孫宛娘回來以後卻說崔舒若不像是有什麼要關懷的地方,明明一切如常,能說能笑,就是總和趙平娘在一塊商討該怎麼再興建繡坊,最好還能叫繡坊的女工們每日裡都多動動,忙得不行。
趙巍衡起初還是放心不下,可一日日過去,她似乎真的沒有任何異常,隻能按下不表。
在北地風霜愈發凜冽時,齊國公突然決定修建學堂,用來選拔庶民中聰敏毓秀的男子,倘若學堂裡表現優異的,或是某一方麵頗有才乾,便破格提拔。
換做過去,這般行事定然要惹人非議,可如今隨著胡人的不斷攻伐,南邊建康的人能對北邊的影響已經非常小了,即便是這樣頗為逾越的舉動,齊國公也敢不上奏老皇帝直接下令。
至於世家……
並州就沒有世家嫡係根基與郡望,能留在並州的大多是旁係,而且齊國公握有並州軍權,這等小事何必要鬨得難看。
退一萬步,書籍昂貴,他齊國公能供得起幾十上百人的學堂,總不至於還能供得起千人萬人的學堂吧?
而那被供著上學堂的,上百人裡能出一人成才否?
說到底,隻要書籍一日昂貴,隻要世家一日握有眾多藏書,那麼天下官吏任免都勢必會用到世家的人,世家就一定會長盛不衰!
在這樣焦灼的情形下,冬日的嚴寒似乎在無聲無息的消融。
春日快要到了。
崔舒若更是大膽進言,讓齊國公趁著北地打得凶,到處都是流民,與其讓世家白白多了許多佃農,不如劃出並州的荒地,吸引流民前來耕種,凡是願意留在並州者,不僅賜下荒田耕種,而且編入並州籍冊,做個本分的良民。
若是並州尚有餘力,適當的予些糧食,也不是不行。
比起前者,後者很快就遭到了並州豪紳跟世家們的反對,像極了羯族想聯合其他胡人部族一起圍攻幽州軍的模樣。
可齊國公對崔舒若的提議確實感興趣,崔舒若所言還太過籠統,齊國公私下找過幕僚重新定下更齊全適宜的律令。
這裡頭最先讚同此做法的竟是馮許,他一反過去懷疑崔舒若以鬼神之論迷惑眾人的偏執,不但對此大加讚賞,甚至甘願為馬前卒,還為齊國公出主意,世家豪紳們本也不是鐵桶一塊,逐個擊破,互生嫌隙,自然也就對齊國公造不成威脅。
他身上雖有儒家的刻板偏見,可也一樣有憂懷庶民的仁德。
有馮許甘願出頭,先是挑起世家和豪紳間的矛盾,又逐個攻破世家與世家間的利益,最終齊國公收容流民,許以荒地開墾,從而增添勞動力的政令總算得以施行。
而當一片片荒地被許以流民時,春日也悄悄來臨,冰雪消融,重新擁有可以耕作的田地的庶民們,開始為自己有奔頭的來日而不斷勞作。
幽州軍與羯族的戰況,也總算是有了分曉。
羯族,被滅了。
誠如字麵上的含義,王室被屠殺殆儘,魏成淮將羯族大王並王室眾人的頭顱砍下高掛在城樓之上。
此一舉,大大振奮了北地軍民的士氣。
原來胡人也不是凶殘暴虐到戰無不勝!
原來漢家將士的鐵蹄真能殺得胡人族滅!
原來北地百姓竟真的能等來收複失地的將軍!
唯一可惜的是,在魏成淮帶著幽州軍和羯族拚殺時,其他胡人部族趁勢不對,也悄悄吞並起了羯族的地盤,洛陽並沒有被打下來。
它還不能回到漢人的手中。
不過,羯族的滅亡還是引得從北地到南邊都喜極而泣。
魏成淮,似乎變得炙手可熱。
就連南邊建康的老皇帝也不計前嫌,頒發一紙詔令讚頌魏成淮。
在這樣的氛圍裡,崔舒若再一次遇到了上回送來棉花種子的商人。那商人似乎還是不大習慣自己的裝扮,但殷切的獻上了一匣子的南珠,成色極好。
想要給商人錢帛,他卻不肯要,隻說是獻給郡主娘娘的。
崔舒若從來不收所謂的孝敬,但這一回卻笑著應了。
等到回去以後,她打開匣子尋了尋,果真發現匣子還有夾層。夾層裡麵隻有一朵枯萎的花枝,還有一張字條。
“北地苦寒,遍尋物無,唯見春色,與君共賞。”
那是北地最先見到的一抹春色,魏成淮將它送給了崔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