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日起來後,崔舒若頭一件事便是去後麵的小花園看一看棉花種子們發芽了沒有。
結果,一轉身拐進門的功夫,果不其然,看見了嫩生生的小芽,在黃土地上頑強的冒頭。
崔舒若眼睛一亮,她平日裡是極為冷靜的人,可畢竟是親手種的作物,這時候不必要勾心鬥角、步步籌謀,一切的一切都要看植物,由著植物自己的心意。
崔舒若欣喜歸欣喜,但立刻就拿出了自己用來記載種植過程的小劄,細致到記下冒出了幾顆芽,合適發現,這幾日的氣候如何,風大還是小。
她對待這些小芽,簡直如同伺候寶貝疙瘩,事無巨細,拿出了比她當年上大學做試驗還要多的耐心。
其實真的種起來,並沒有想象中的難。
但種的最好的卻是雁容,據雁容說,她被賣掉以前,家裡世代為農,而且那還是自古以來產量最多的州郡,想來這就是天賦吧。
有些人天生就會種地,不管是什麼作物,隻要到了他們手裡,怎麼都能種活。而到了有些人手裡,即便是嬌貴精細的養著,哪怕是多了一滴水,都要死給他們看。
崔舒若就那麼小心的養著,可算是在秋日收獲了棉花。
秋老虎正厲害著,明明到了秋天,可還是熱得不行。
即便如此,可當真的收獲了棉花以後,崔舒若的心情好得不行。
她自己就種了二三十棵,一直收獲到霜降前,差不多有十幾斤的棉花,還不算上雁容和行雪她們種的。可見在並州種棉花是完全可以的,雖說種植的周期要比西域稍微長一些,可若是在農田的邊角,作為補充作物種上,既不影響糧食收成,到了冬日還能做被褥,縫進衣裳保暖。
而崔舒若也把自己之前反複做過的機具都搬出來試驗。
軋車用來去棉花籽,基本上都是用木頭造的,基本上是利用細鉤齒的圓筒,當滾動時,將棉花籽祛除出來。其實若是一般的百姓種植棉花就不需要這些,因為種植的量少,自己動手去除棉花籽就是了。
可在崔舒若的設想裡,她不僅要讓並州的百姓種,最好能讓繡坊也大規模的紡織棉布,相較絲綢綾羅這些,棉布柔軟透氣,到時也不是能把這些賣出去。
達官貴人們的錢帛不賺白不賺,而且也可以捎帶運輸價錢低廉,僅僅是將棉花縫製在粗布裡的衣裳,那些則是賣給沒什麼餘錢的平民。
民生艱苦,倘若能多造福些百姓豈不妙哉?
在崔舒若的眼裡,並州的百姓也好,建康的百姓也罷,其實一旦起了戰事,最終都要遭罪,並沒有一定要隻造福並州百姓的說法。
不過是受局勢困囿罷了。
崔舒若心中有了念頭,但並不妨礙她將辛苦種出來的棉花紡織成布,剛好用來試試自己做的機具。雖說有些用起來不大順手,譬如彈棉花的弓,似乎彈得頗為艱難,崔舒若想是不是自己的尺寸定得還是太小了,也可能是沒把握好使用的技巧,還需要再研磨研磨。
但確實能將棉花們紡織成布。
而且可以放進繡坊,類似流水線一般各司其職。
若是不講究布料上的圖案,其實很快就能上手,不必如其他精美繁複的布匹,需要熟練後才能不出錯,如此一來,也就用不著太費物力。
崔舒若真的用棉花紡織成布以後,就讓行雪她們幫著一起縫製衣裳,兌現先前的承諾,給竇夫人送去了一套裡衣。
不是崔舒若不想做能穿到外頭的衣裳,實在是那棉布織的粗糙,倒不是摸起來糙,而是不僅連圖案都沒有,甚至還隻是簡簡單單的白色。
做成裡衣,在衣擺出繡些花也就罷了,若是穿成外裳,怕是要叫人以為家裡出了喪事,或是老皇帝駕崩,貴胄們要脫下豔麗衣裙了。
收到崔舒若送去的裡衣後,竇夫人高興的不行,儘管崔舒若一再解釋,說不是自己縫製的,她隻是親手種了棉花,又從摘籽到晾曬紡線織布都不曾假手於人,原本隻是高興的竇夫人被感動的淚眼盈盈。
竇夫人擦著眼淚,隻敢小心的摸這套十分簡陋的裡衣,仿佛在摸珍寶一般。
“你能有如此孝心,著實叫阿娘欣慰。”竇夫人牽起崔舒若的手,一看原本柔嫩的小手竟粗糙了不少,眼淚就落了下來看,怎麼也止不住,“但往後可彆親自動手了,你瞧瞧,這手怎麼勒成這樣了,疼在兒身痛在娘心。
你若是想讓阿娘開懷,多陪陪阿娘,也同你阿姐多出去走走,我這心底啊就已經比飲了蜜水還甜了,可彆再做那些粗活了。”
竇夫人對崔舒若當真是小心翼翼,又怕她做粗活不小心傷著了,又怕自己管得多會叫她不開懷。
但竇夫人顯然是多慮了,崔舒若並不少傷春悲秋的嬌貴家世女,她直接笑盈盈的應下。畢竟先前親自動手,也不過是為了將如何栽種的過程都記下來,有利於來日教給更多的人來,這些倘若假手於人,總覺得不放心。
其實崔舒若忽略了一點,栽種對漢人而言是最容易的。哪怕是最平凡的農人,也是世世代代耕種,旁的也許不行,可種地就和呼吸一樣容易,即便是從未見過的種子,多擺弄幾次,也就摸清楚習性了。
真正困囿住棉花在中原大地廣泛種植的,一是不知作用,二是不曉得如何將它們變作絲線。
可偏偏後兩種,崔舒若都能做到。
她將自己親手種的縫成衣裳送給了竇夫人,至於雁容和行雪種的那些,大部分被織成棉布,還有一些則縫在了衣裳裡頭。
旁人先不提,但齊國公那卻是一定要送的。
若是想廣泛種植,不得齊國公首肯,簡直是癡人說夢話。
崔舒若身後跟著兩排婢女,浩浩蕩蕩的去尋齊國公了。
比起在竇夫人麵前偶爾可以小任性,露出些真麵目,齊國公那就得是聰慧乖巧、大方得體的女兒模樣。
這對崔舒若而言,並不難。
她一進書房,既沒有左右觀望,也沒有談及政事,而是笑吟吟的進去,關懷阿耶案牘勞形,稱他是並州的支柱,可萬萬不能累倒了。
好一頓誇之後,崔舒若才命婢女將托盤端上來,上麵放的是棉布和夾層裡縫了棉的衣裳。崔舒若一副孝順女兒的姿態,說是自己根據仙人指引,用種出的棉花紡織成布,還做了衣裳,想著要孝敬阿耶。
齊國公武將出身,行伍粗人,對女兒一向寬容疼愛,何況是崔舒若這樣懂事乖巧的,平日裡見了都會不自覺說話小聲些。今日她還特意送東西孝順,自然是開懷大笑。
然而等目光當真落在棉布上時,他眼睛立刻就沒離開過了,甚至上前摸了摸,沒想到觸感也十分柔軟。
他嘖嘖稱奇,“那些白花花的東西,竟真能織成布?”
齊國公畢竟是一州刺史,在庶務上嗅覺靈敏,很快就察覺到了這裡頭的暗藏的益處。
他臉上的笑容愈發和藹,“舒若啊,你能否告訴阿耶,是怎麼種成棉花的呢?織成布耗費的時日多不多,都要哪些工序?”
崔舒若早有準備,她獻上自己準備好的小劄,甚至還勾勒了圖,細到紡車的尺寸、棉花該曬幾日到何種程度為宜……
齊國公在聽到棉花隻需要一小片土地,甚至能種在其他作物不要的犄角旮旯邊,隻需要保持良好的日照時,眼睛都亮了。
至於後頭紡成布雖然要好幾個工序,可細究起來並不難,尤其是崔舒若說了,隻要把棉花縫在衣服的夾層裡便能暖和,甚至勝過穿五六層單衣時,齊國公的欣喜已是掩都掩不住了。
崔舒若自然也發覺了,但她恍若不知,隻繼續認真的將一切娓娓道來。
直到齊國公開口問崔舒若,要是將棉花普及在並州百姓間是否可行的時候,崔舒若假做沉思,“行是行,可沒什麼種子,棉花在西域種得多,中原幾乎沒怎麼瞧見。”
確實是個問題,但齊國公很快就有了對策,“無妨,訾家有商隊往來西域,雖說如今行路艱難,可憑我與訾老家主的交情,托一托他,當是可行。
至於如何令農人耕種……”
齊國公才道,崔舒若便言笑晏晏,“您不是撥了荒地給流民們種麼,不若定下讓他們在所予的田地裡,必須種些許棉花的令,也不必多,能有二三十棵就夠了,等到棉花可以摘取了,再派人教導,若是嘗到了甜口,往後不必您下令,也會爭著種棉花。
其他並州原來的百姓,又豈會不心動?”
崔舒若說的很有道理,齊國公點頭大讚,當即開了庫房,命人給崔舒若送去不少珍稀之物。
他對崔舒若的讚賞一日勝過一日,興許是想到將來會有的繁盛景象,百姓冬日裡能扛得住嚴寒,少凍死許多人,心中大喜,甚至脫口道:“我兒如此,勝過諸子。”
這話很快就被傳了出去。
崔舒若自己是沒當真的,她可不信將來真到了讓齊國公將她和趙仲平他們二選一的時候,齊國公會選自己。
不過是因著她如今能有些用處,才會有這般言論,她要是真聽進心裡,信以為真,那就成了傻子了。
可對於某些人而言,先是有備受父親寵愛的三弟,如今又蹦出來一個‘勝過諸子’的崔舒若,心裡免不得焦躁些。
雖說不至於做什麼,可聽了總覺得刺耳。
世子妃陳氏在府裡一向是隱形人般的存在,她內斂卑怯,因為家世配不上趙仲平,對丈夫總是千依百順。
竇夫人對她說不上嚴苛,但也僅僅是維持婆媳情分,算不得多疼愛,反而是後來入門的孫宛娘很是受寵,時常被竇夫人帶出去赴宴。
其實孫宛娘家世門第比起陳氏還要不顯,但人品才貌樣樣出挑,哪怕不故意相較,處處以陳氏為先,恭敬這位貴為世子妃的嫂子,可孰優孰劣,明眼人心裡都清楚。
一來二去,府裡捧高踩低是沒見著,可趙仲平對她愈發冷淡,陳氏心裡的苦也就深深攢著,沒處可說。
她即便想說,又能說給誰聽呢?
娘家覺得她高攀,又因為家風清正,屢出節婦,對女兒的教導嚴苛,彆說世子隻是冷待她了,即便世子是個喜愛去花街柳巷,動不動就打她的混人,也不可能讓她和離,她族中的堂姐就是這麼被活活打死的。如今又怎可能因為閨房冷淡,就上門討公道呢。
至於婆家,哪個她也不敢說。
有時陳氏自己也覺得,不過是些許冷待罷了,她命已如此之好,怎麼還能不知足呢?
何況世子待她淡淡,定然是自己還有哪做的不好。
陳氏總抱著一絲幻想,興許自己讓世子滿意了,就能待她如尋常夫妻般親熱。
故而當趙仲平在書房練字抒發情緒時,陳氏低著頭,柔順的端了食盒進去,她也不敢打擾,隻是擺在案幾上。
可從她進來這麼久,趙仲平一回都沒抬起頭看她。
若是照著往昔,她便該出去了,可這回陳氏頻頻回頭,心裡總惦念著,說不準她主動些,世子便能看到她了呢?
因而鼓足勇氣,陳氏輕輕喊了聲:“世子……”
原本正握筆堪堪要寫完一整幅字的趙仲平,手一頓,墨汁滴在紙麵,一整幅字都毀了。
他乍然抬頭,目光盯著陳氏,竟有如豺狼陰狠,叫陳氏唬了一跳。可那仿佛是錯覺,她定睛一瞧時,眼前的人明明溫潤如玉,儒生般自持穩重。
趙仲平噙起輕笑,眉宇淡漠,“阿喻,你該去阿娘那處了。”
其實還不到拜見竇夫人的時辰,可當著趙仲平的目光,明明神情溫雅,可不知為何就是讓人下意識懼怕聽從。
陳氏張了張嘴,最後把解釋的話咽下,柔順的應下,遲疑的出去,甚至連門都輕輕合上。
當陳氏的身影一消失,趙仲平眼裡的厭煩便不加掩飾的流露,他隨手把寫毀的紙揉捏扔進簍子。而後一閉眼,再睜開時平靜了許多,潑墨再紙上重新寫起來。
等到出去時,又是那副溫文爾雅的世子模樣。
獨留書房壓著的紙上,寫著碩大的一個“忍”字,筆鋒淩厲,戾氣儘顯。
某些人快要按捺不動了。
然而比起忍耐,有些話更不能亂說,會一語成讖。
崔舒若和係統吐槽若是將白色棉布做成衣裳說不準旁人要以為老皇帝死了,結果秋日還沒過,老皇帝當真就病重了。
說是已經病得下不了床,甚至連話也說不了了。
崔舒若想起過去在建康時,老皇帝沉迷嗑丹藥,完全已是被掏空的樣子,便完全不奇怪了。她甚至覺得老皇帝能撐到如今才病重,當真是命硬。
可老皇帝病重,還是帶來了許多麻煩事,譬如太子正式監國管政。
這位太子倒是不比老皇帝一心想要偏安一隅,他想要遷都回洛陽,也想要北地的諸多州郡控製權。
故而太子一反老皇帝諸事不管的奢靡作風,頒布詔書,封賞了已故的定北王,並且給魏成淮加封虛銜,做出有心修複彼此關係,並且招攬的姿態,但不知為何,始終沒有提起讓魏成淮繼承定北王爵位一事。
不僅如此,這位太子還有心整頓那些隱約不把建康的朝廷當一回事北地州郡們,派人去往北地的各個州郡,並州自然也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