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男子望見這一切,眼裡流露的是對權勢的渴求,還有不加掩飾的羨慕。
但崔舒若身邊隔著屏風,一切的目光都被隔絕在外,也沒人敢一直盯著,生怕盯得久了會有人站出來指責他們膽敢冒犯郡主。
所有人都各司其職。
女工這邊興奮不已,但也因此更加賣力。
對麵的男子們便不是了,多少有些心浮氣躁,可把馮許給氣死了,小胡子一翹,拿起戒尺猶如老夫子般巡視,發覺誰分神了,就敲響他們的案幾。
因為馮許的嚴苛不放水,倒是叫人心安定了幾分。
誰讓馮許是個能長篇大論,將先賢之言信手拈來教人的,被他一說,麵上無光。
崔舒若她們來的時候,不過是剛過午時,經過一下午的辛苦,很快到了該用晚膳的時候了。行雪過來請示崔舒若晚膳要用些什麼,崔舒若放下手裡的筆,沉思片刻,搖了搖頭。
她說平日裡這裡的人用什麼,她們就用什麼,不許多也不許少。
行雪神情猶豫,可她比崔舒若身邊的任何一個婢女都要懂分寸識眼色,故而隻好應聲退下,遵從崔舒若的吩咐。
等一會兒,今日的晚膳就被盛於食盒中被送了來。
一共隻有兩樣,分彆是湯餅和胡餅。
雖然都帶了個餅字,可湯餅其實就是麵片湯,倒是胡餅酥脆,真正是後世餅的模樣,但表麵沾滿胡麻,也就是芝麻。
比起外頭食不果腹的流民,這樣看似簡陋的吃食,其實已經十分好了。
但架不住日日吃,男子那邊吃的胡餅還全是午膳時剩下的,不說難吃,但口感定然是比不上剛出爐的好吃。
倒是崔舒若這邊,雖然已經叫人照常,可灶上的廚子聽說是郡主來了,哪敢叫她吃午膳時剩下的東西,連帶著女工這邊吃的胡餅全是剛出爐的,熱乎香脆,湯餅味道也更好。
如此一來,即便麵上看不出什麼差異,可個中滋味隻有吃的人才知道了。
累了一日,也就用膳時能輕快會兒,說起話自然就十分熱鬨。
也不知是因著今日對麵坐的是女子,還是因著胡餅太難吃,有些人心浮氣躁之下,竟然脫口而出道:“誒,今日的晚膳難吃怕什麼,如今多了這麼多女子,定然有善於庖廚之事的巧婦。明日起,指不準頓頓都能用上好吃的飯菜。”
說話的聲音雖嘈雜,可這男子不加掩飾,極為興奮的說出此話,不僅是崔舒若,便是女工們也都能聽見。
崔舒若很少吃湯餅,原本正拿著瓢羹舀湯,聽到那男子的話,輕輕笑了,放下的瓢羹與碗發出清脆的響聲。
明明院子裡十分吵鬨,可崔舒若的一聲輕笑,就是能十分清楚的傳進眾人耳力,莫名其妙就安靜了下來。
崔舒若不疾不徐的道:“她們的手,不是用來做羹湯的。”
她的話宛如一道驚雷,駁斥得那男子麵色先紅後白。
整個院子都凝固起來。
若非馮許站出來,怕是等到湯餅徹底涼了,也沒人敢說一個字,做一個動作。
馮許拿著戒尺,氣得快要跳腳。
他指著那個說話的藍衣葛布男子,“尤稟,你何時滿腦子隻餘口腹之欲了?這湯餅與胡餅哪裡不好,你可知外頭的百姓連樹皮草根都要搶著吃?
往日你狂妄的說要濟世救民,如今卻連一點點苦頭都受不了。‘大人不華,君子務實’,這樣淺顯的道理你都不懂嗎?倘若隻識得誇誇其談,還請你另尋高處,我這指不準清苦一生,供不得你。”
馮許失望的搖頭。
比起崔舒若的駁斥,馮許的話要更讓尤稟無地自容,他低下頭,聲如訥訥,“弟子不敢,請先生寬宥!往後弟子必定謹言慎行,戒驕戒躁,還請先生再給弟子一次機會!”
馮許歎了口氣,沒再說話,這便是答應了。
見馮許也教導過尤稟,崔舒若這才順勢鬆了眉頭,拿起瓢羹繼續用膳。宛若是個信號,所有人都開始用膳,這回就要沉默許多了。
而且再沒有哪個男子敢拿女工們說笑,連望都不敢多望一眼。
一直坐在崔舒若身邊的那個英氣圓臉的女子,望向崔舒若的眼神滿是敬佩仰慕。她沒有一般娘子的拘束,舉手投足都彆有豪氣,“郡主娘娘,您好生厲害,輕輕幾句就叫他們不敢說話。”
崔舒若對圓臉的英氣女子十分寬容,“這不算什麼,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借勢,他們怕的並不是我,而是我背後的權勢。
倒是小妹你,小小年紀武功這麼厲害,這是誰也奪不走的。”
嚴小妹被崔舒若誇得十分不好意思。
崔舒若看了一眼她已經見底的碗,吩咐行雪再為她添一碗,胡餅也拿上兩個。
嚴小妹見了,摸著後腦勺笑,“哈哈哈,郡主娘娘勿怪,我是習武之人,吃得多些。”
她動作看似粗魯,但因著言語率性,倒是顯得有幾分活潑可愛。嚴小妹前腳剛好崔舒若說完,後腳就轉頭看向行雪,補了句,“胡餅若是夠的話,煩請多拿三五個。”
女工裡不少人之前織布都夠辛苦了,還有曾經家中耕田的,可還沒誰有嚴小妹這麼能吃呢。
被旁人望著,嚴小妹直接回以一笑,頗為率真。
崔舒若則將自己案幾前的糕點也推了過去,溫柔的哄著,“你是齊大哥托我照顧的人,齊大哥於齊國公府有救命之恩,他帶來的人,便是齊國公府的朋友,不過是些吃食,要多少都無妨。
況且一路來,多虧了小妹你。明明說好要照料你的,最後卻成了你為我護衛,當真是叫我於心不安。”
嚴小妹直接大手一揮,頗不在意的道:“誒,你是齊大哥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江湖中人最講義氣,這算什麼。況且跟在你身邊著實有意思,我在寨子裡可遇不到這些有意思的事。”
是的,這位姑娘就是齊平永帶來的。
他聽聞竇夫人在為崔舒若尋武藝高強的女護衛,主動把嚴小妹帶到了崔舒若麵前。稱嚴小妹是好友之妹,武藝高強,正好可以為崔舒若護衛。
而等到崔舒若的麵前時,他更是吐露真相,原來嚴小妹是逃婚離開寨子的,他名氣大又離得近,乾脆來投奔他了。
齊平永倒是不介意家中多養一個妹妹,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順,索性送到崔舒若身邊。
問過嚴小妹,她也是欣然答應的。能待在郡主娘娘身邊,她在寨子裡長大,對所謂的郡主世子,都隻在戲本子裡見過,怎麼可能不好奇。
如此一來,順理成章。
崔舒若身邊多了嚴小妹,竇夫人在見識過她的武藝以後,總算願意鬆口讓崔舒若去樂東郡了,但還是派了許多護衛跟在她身邊。
嚴小妹隻是貼身護著崔舒若的,路上真要有什麼不對,還得是護衛們上。
而在看著嚴小妹迅速把六個胡餅,並一碗湯餅吃完以後,崔舒若自己都覺得胃口大開,她撐起一邊臉,含笑閒聊道:“小妹,我記得齊大哥說你叫嚴妙春,妙春這名字多好聽啊,為何你不喜歡呢?”
嚴小妹一聽崔舒若提起那個名字,就縮了縮脖子,可勁的搖頭,“也不是不好聽,可太雅致了,聽著就柔柔弱弱,我不喜歡。
郡主娘娘,你還是喊我小妹好了,我大哥和結拜的兄長們都是這麼喊我的。”
崔舒若笑了笑,神色寵溺,“好,小妹。”
好不容易用完了晚膳,又忙活了一會兒,眼見天色漸暗,點上燭火,又用了一回點心,就到了該去歇息的時候。
這一點毋需擔憂。
彆看府邸雖大,但並非給那些男子們每人都有院子的,同樣是湊在一塊,擠進兩個院子裡。
而崔舒若來了,直接就能占據最好的東側。
她白日也命人把東側的牆給拆了。原先東側是日字型的兩個院子,被崔舒若一打通,就變成了口子型。
而行雪早早命婢女們打掃過了,各個廂房鋪上被褥,其實都是大通鋪,七八個女子睡在一塊,夜裡熱鬨不說,真有什麼事還能壯膽。
永遠不要懷疑權貴家中婢女的能力,她們能在你毫無所覺時安排好一切,不論是喝茶幾分燙,還是第二日想瞧見什麼什麼花枝,什麼都不需要說,她們會自行領會,絕不叫人失望。
在女工們興奮的點著燭火交談時,門被敲響。
一個女工起來打開門,迎麵的是兩個執著燈籠的婢女,而崔舒若身穿淺青色衣裳,鬥篷上的刺繡是孔雀,活靈活現,還是用金線繡的,即便是在黑夜裡,也能彰顯華貴,讓人不敢冒犯。
夜裡的冷風吹起崔舒若的裙擺,她微微一笑,麵容美麗,雍容高貴,“夜裡風冷,你隻穿單衣,還是先進去吧。”
女工如夢初醒,連忙退到一側,對崔舒若行禮,其他還在榻上的女工們都連忙從榻上下來,對崔舒若行禮。
崔舒若讓婢女將門合上,免得冷風將屋裡的熱乎氣都吹散了。
她把人叫起來,方才她已經去過其他的屋子,這是最後一間,巧的是引睇兒也在這一間屋子裡頭。
崔舒若坐在婢女們放的柔軟墊子上,輕笑著看著她們,問她們有沒有不適的,又說若遇上有人欺負她們,即便是言語不敬,也要說出來,她就是她們的靠山,萬萬不要忍氣吞聲。
既是她將人帶出來,就絕不對叫她們受欺負。
女工們自然是感動不已,連連說很好,還有些恭維崔舒若的話。
等到崔舒若讓她們暢所欲言的時候,一個眉眼纖弱的女工猶猶豫豫,最後鼓足勇氣說自己可以做飯,她似乎生怕崔舒若和那些男子發生爭執。
崔舒若卻正色道:“我讓你們上學堂,明辨是非,算術經綸無一不通,絕不是讓你們去洗手作羹湯的,你們也不會困囿在小小一方後宅,來日都會有自己的鴻鵠遠途。”
但她也並沒有非要逼迫女工們的意思,放緩聲音,溫柔地笑著,“若是懼怕前路的一切,也無妨,人各有誌。擇庖廚之事與經綸之術,並無貴賤之分,不必因此而困擾。若不想繼續,可以說出來,我會為你們尋好夫婿。
唯有一點,倘若今日做出抉擇,往後絕不可更改。”
說到最後一句時,崔舒若的語氣沉重淩厲了兩分。
她是真這麼認為的,假如沒有堅定的心誌,不管是選哪一種,都未必能過得好。況且能給女子的機會太少太少,不行就下去,世上有多少才華橫溢卻不能展現的女子呢?
在寂靜沉默裡,最先開口的竟是引睇兒。
她直接跪在地上,對崔舒若行了大禮,擲地有聲道:“郡主明鑒,不論她人作何想,引睇兒永遠追隨郡主,至死不悔!”
其女子也紛紛附和。
甚至是一開始眉眼纖弱的女子,也鏗鏘有力的給出了一樣的回答。
崔舒若並沒有因此高興,也沒有興奮,她就似尋常的談話一般,最後道:“我的屋子就在旁邊,若有什麼不對,可以大喊,我和其他人都會聽見。
不必懼怕麻煩,我既然在,就一定會護住你們。”
她眉眼燦然,恍若躍升中的曙光。
沒人會不信她。
因為她是衡陽郡主,是仙人弟子,是能為並州祈雨的人。
等到出了屋子以後,一直陪伴在她左右的嚴小妹忍不住出言道:“她們真有運道!”
她跟著兄長走南闖北,遇到數之不儘人,有好有壞,可卻從來沒有遇到過如崔舒若這般好的主家。
崔舒若麵容柔弱美麗,連語氣也是那般輕柔,可她的行事卻永遠是堅定有力的。
黑夜中,僅有微弱燭火開路,崔舒若的聲音輕到似乎能被肆虐的夜風吹散,但最終還是傳到了嚴小妹的耳朵裡,“這也是我的運道。”
輕柔,但堅定。
如同崔舒若的人一般。
嚴小妹還聽見崔舒若吩咐人,一會兒多點幾盞燈在院子裡,彆怕費燭火,黑漆漆的容易叫人害怕。
若是嚴小妹曾經聽過馮許對崔舒若說過的話,那麼她此刻便懂得該如何駁斥馮許。
崔舒若並非坐在寶馬香車之上,任由朱輪踩踏累累白骨,無視人間慘象的權貴。馮許的雙腳丈量過屍骸,她何嘗不是用雙腳丈量寂寂黑夜,為旁人謀一條出路,為百姓求一份安穩。
不過是做法不同。
等到第二日一大早,嚴小妹就起來練劍。
她直接占據了所有人撥弄算盤,辛苦乾活的那個院子,完全無視斷斷續續來人們探究的目光。等到昨日那個名換尤稟的男子來了以後,嚴小妹長劍一揮,明明看似簡單,可院落種的榕樹,竟硬生生被砍去一截成年男子手腕大小的樹枝。
嚇得他一哆嗦。
嚴小妹則故意一邊擦劍,一邊隨意的說:“真是可惜,我的手隻能握住刀劍,可做不了羹湯。”
嘲諷拉滿的話,使得男人的臉色更難看了。但他什麼都做不了,打又打不過嚴小妹,羞辱的話,嚴小妹可是郡主身邊的人,經過昨日一遭,他哪還敢失言。
尤稟隻好忍著滿肚子憋屈,更賣力的乾活,試圖發泄。
而崔舒若還在自己的臥房和係統閒聊。
【親親,您要一起來品嘗統統珍藏的美食嗎~~】
【這是統統好不容易才向主係統爭取來的福利,可以品嘗自己係統珍藏的美食,雖然不能飽腹,但味道口感都和現實的一模一樣!包括那些在這個時代找不到的美食哦,不過您不能拿到外麵去,也不能有除了滿足您口感之外的任何作用~】
崔舒若聽著還挺心動的,但她依舊沒有放鬆警惕,“有沒有附加條件?”
果不其然,係統當真回答了。
【親親,隻需要付出一點點功德值哦~】
崔舒若的聲音逐漸冷淡,“要多少?”
【因為這項功能還處於試驗的階段,現在給親親超級優惠價!比如超級好吃的冰糖葫蘆,原來要200點功德值,隻需要198點功德值哦~】
崔舒若微笑著說出最冷漠的語氣,“你明明可以直接搶的,卻還是給了我一根冰糖葫蘆,真是好統呢。”
【親親,您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係統試圖最後挽留,但是對崔舒若而言,這招完全沒有用。
看著崔舒若喚人進來梳洗,係統忍不住好奇。
【親親,您今天還要去陪著女工們嗎,現在不是已經有些遲了?】
“並不是,我要去施粥。”她隨意答道。
【!!!】
係統不由得對自家宿主生出濃濃欽佩心,她都有這麼多功德值了,連花一點點功德值滿足口腹之欲都不願意,卻還在勤勤懇懇賺功德值,真是卷死統了!
“難道你會嫌命多嗎?”許是察覺到係統的念頭,崔舒若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