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姿清一走,肖清芳便越發肆無忌憚了。
肖清芳沒忍住,當眾哈哈笑了一場,然後湊到秦放鶴耳邊低聲道:“無妨,是個傻子。這幾日整日聒噪,恨不得要上天,秦兄看在我大病初愈的份兒上,彈壓一回罷!”
他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回來,本想圖個清靜,可這一屆的新生似乎全然不知內斂為何物,整日一大早就開始唧唧呱呱,吵得人頭疼欲裂。
秦放鶴環繞四周,見眾人都是一副“打起來打起來”的模樣,尤其那高程雙眼放光,亦知今日若是不應,隻怕複又明日、後日。
“可。”
辯就辯,又不是沒辯過。
不過事先說好,萬一不小心把人給辯殘了,那可怪不得他。
另一邊。
天氣晴好,山長又帶人曬書。
眼見書頁在陽光下盈盈有光,山長熟練地深吸一口氣,感受著空氣中浮動的淡淡墨香,心滿意足。
啊,就該如此!
寧靜的生活,可愛的學生……
“山長!不好啦!”
粗噶的嗓音如期而至。
山長:“……”
他有些疲憊地捏捏眉心,“又有人墜馬?”
來人嘿嘿一笑,“那倒沒有。”
山長:“……那為何大呼小叫?簡直不成體統。”
來人正色道:“是您說的,日後凡有與小秦相公有關的,一律來報。”
又是他!
有那麼一瞬間,山長呼吸驟停,良久才顫巍巍問:“他又做什麼了?”
不行,果然一天不拜菩薩就要生事!
“倒不是小秦相公做了什麼,”那人道,“是有人非要當眾拉他文辯呢!”
哦,文辯啊!
山長驟然放下心來,很有點劫後餘生地笑道:“你小子,莫要亂報軍情,文辯而已,他們年輕人正該辯一辯麼!”
打嘴仗而已,難不成還能說死人?
下頭的人到底還是嫩了些,有點風吹草動就大驚小怪。
山長笑著搖搖頭,轉身繼續去曬書,順口問了句,“跟誰辯啊?”
“新來的案首,高程。”那人老實道。
山長:“……”
那也是個不省心的!
尚未開學之前,在周縣令親自舉辦的慶功宴上,那高程就曾當眾侃侃而談。辭藻麼,也算華美,奈何說了半天,細細品來,好似說了很多,又好似什麼都沒有說。
有心人便看出端倪,說那高程明顯是想走秦放鶴的老路子,欲在周縣令跟前揚名。
奈何……效果不佳。
反正周縣令明麵上誇讚了,可背地裡,卻壓根兒沒讓山長等人多加照看。
來了之後,高程也曾在李先生的下馬威課上指點江山。
事後據李先生回憶,“不過如此。”
學問麼,過得去,隻是浮燥些。
年輕人的通病罷了。
孩子挺好,但也僅僅是挺好。
山長想了想,自己不便出麵,卻也打發人去叫李先生看著。
報信兒的離開之後,山長不動聲色來到自己的書房,先熟練地拜了孔孟聖人相:
“聖人在上,保佑弟子無憂無災……”
轉身,二拜。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弟子無憂無災……”
再轉身,三……
嘶,不對,這回可是正經文辯,既然不會動拳腳,也就犯不著驚動二爺了罷?
另一邊。
“好,請出題。”
秦放鶴想趕緊回去休息,決意速戰速決,很是拿出前輩風範,將主動權讓出。
見秦放鶴應了,高程激動得臉都有些紅。
他外祖父是當地鄉紳,曾有幸赴縣太爺的年前宴會,在當地也算名人了。
而高程本人也自小聰慧,後來漸漸長大,也傳了一點名聲在縣裡。
本以為就是獨一份兒的,可沒想到幾年前,突然從京城回來了一個孔姿清!
比他小幾個月,比他漂亮,比他更聰明!
高程原本想著,畢竟是世家大族出來的孩子,家學淵源呢,比不過也就罷了。
他爭個第二也不錯。
可誰又能想到,去歲突然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一個更小的!
最離譜的是,那廝竟然還得了小三元!
親眼見到秦放鶴之前,高程其實沒想太多。
可進到縣學後才發現,這也太小了吧?
就算從娘胎裡開始讀書,才十二歲的孩子,能知道多少?
家裡又那樣窮,真能論家國大事麼?
彆是縣太爺可憐他父母雙亡讀書不易,才特意點的吧?
尤其秦放鶴學習自主性很強,在學裡幾乎不主動發言,幾位先生了解他的水平和習慣,也很少乾涉,這就直接導致高程覺得自己又行了!
都是案首,我還比他多讀幾年書,難不成還真比不過一個孩子?
箭在弦上,高程卻又突然回想起之前看過的選本。
不得不說,秦放鶴的文章寫得確實不錯,高程說不出哪裡好,但就是覺得讀完很舒服,有種渾然天成之感。
思及此處,高程便道:“你我論賦都是做慣了的,縱然比試也無趣,”他的眼珠轉了轉,試探著說,“不如比算學,如何?”
饒是自傲,高程也不得不承認,若單比論賦,自己未必能贏。
縱然贏,也不大可能呈碾壓之勢。
如此良機不多,既然要做,就要來一把大的!
外人隻知高家子擅文,卻鮮少有人知道他更擅算!
此言一出,在場不少人都變了臉色,饒是帶頭起哄的肖清芳也收斂笑意。
“高兄,那算學不過旁門左道,此舉不妥吧?”
前朝也曾推出算學科舉,可後來專人做專事,這些職位和考試都被下頭的人承擔,算學考試也日益衰敗,淪為末流,如今正經走科舉的人很少拿來作主業。
尤其秦兄家貧,年歲又小,平時也未曾見他看算數,隻怕……
“好卑鄙,秦兄謙和,他卻不知收斂。”牛士才皺眉,對徐興祖小聲道:“那小子實在有些猖狂,叫人不快。”
文人多狂傲,原本這也沒什麼,但高程如此作派,不知見好就收,是否太過小人了些?
他與秦放鶴相識一場,固然算不得至交好友,但對方刻選本也不忘帶自己一個,又是同科,那高程如此蹬鼻子上臉,豈非也不將他們這些前輩放在眼裡?
徐興祖看看秦放鶴,口中卻道:“莫急,莫急……”
一來事到如今,秦放鶴已然應下,再反悔怕不妥。
二來麼,他總覺得事情未必會像牛士才擔心的那樣……
“比算學?”秦放鶴愣了下,“你確定?”
他是不是不行?!
高程心下大喜,麵上卻不動聲色道:“是,可是秦兄不便麼?”
齊振業與秦放鶴低聲耳語,“實在不行餓就打他一頓!”
打殘了,自然就不用比了!
秦放鶴:“……倒也不必。”
他啼笑皆非地轉過去,重新看向高程,神情分外微妙。
“最後一次確認,當真要比算學?”
高程的回答鏗鏘有力,“就比算學!”
可算拿捏住你的弱項了!
無論手段是否光明磊落,隻要此番我打敗你,必然揚名!
史書是為勝者書寫的,隻要我贏了,假以時日,人們隻會記得我贏,誰還會在意怎麼贏的呢?
秦放鶴歎了口氣,十分惋惜,“行吧。”
頓了頓,還是忍不住道:“隻是未免不太公平……”
高程裝沒聽見的。
既然覺得不公平,之前你就不該托大,做什麼“請出題”的君子風度。
先小人,後君子,這一局,我贏定了!
齊振業和肖清芳等人聽見了,焦急擔憂的同時,心底卻又不由自主泛起一點詭異的平靜。
總覺得……
現場忽然變得安靜。
就連不知什麼時候悄然到來的朱先生和李先生也被氣氛感染,屏息凝神。
秦放鶴調整了下站姿,看著高程,忽然張口說了句,“我有一個遺憾。”
“?”正在腦海中搜索題目的高程茫然。
說啥?
“算了。”秦放鶴搖頭。
反正說了你也聽不懂。
高程:“……”
這廝一定是在故弄玄虛,想叫我方寸大亂。
果然狡詐!
我才不會上當!
對麵的高程已經開始出題,秦放鶴卻在心中默念:
我平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參加過高考。
因為,保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