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柱並不是一開始就幫著齊嶼做事, 真的讓他和齊嶼產生聯係的關鍵,還是王妹的出現。
那個時候,王二柱想帶著妹妹從王家脫離出來, 可他本身沒有工作。
從去年開始,城裡處理他這種沒有工作,又沒有結婚的知識青年的態度更加嚴峻, 幾乎家家戶戶的孩子都麵臨下鄉的問題,當時家裡的閒錢都被拿去為王幺寶疏通關係, 王二柱這個比王幺寶早畢業四五年的哥哥, 反而工作遲遲沒有著落, 一直被嫌棄在家混吃等死。
可以說, 就算沒有王妹,王二柱都差點自身難保。
他一度想過,要不乾脆直接報名下鄉,帶著妹妹去遠離王家的地方生活, 可王妹本就是農村戶口,沒辦法以知青的身份跟他分配到同一個地區,這個念頭又被打消。
當時他真的是走投無路, 才鼓起勇氣找上齊嶼。
一開始,他就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誰讓自己老子不乾人事, 在院子裡把人得罪透了, 自己雖然和齊嶼沒有接觸, 但就憑他是他老子的兒子, 就注定兩人的立場是對立的。
可沒辦法,王二柱翻遍了身邊所有認識的人,隻有齊嶼有能力幫助他和妹妹。
當時齊嶼問他, 願意為這個妹妹付出到什麼地步,即便他要他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甚至可能威脅到他的性命,他也願意嗎。
王二柱幾乎不假思索,回答了一句願意。
這是他在母親臨終前,握著母親的手給予的承諾;也是給曾經那個幾次離家出手被抓回來,被打個半死的無能的自己的一種解脫。
更重要的,是因為這個妹妹值得。
她從未埋怨自己這個無能的,護不住她的哥哥,也不曾嫉妒他能跟在父親身邊不愁吃穿,而自己卻在鄉下保受折磨。
帶著她從王家出來的那一天,妹笑得特彆高興。
她說在來的路上,她已經做好了全家人都拋棄她的準備,她說她其實一直記得,歲的時候,大哥頭也不回跟著爸走了,而自己涕淚橫流拉著她的手,跟她說著一定會回來接她的承諾,一年、兩年……之後的很久很久,她以為他忘了。
她很高興,原來她不是個可憐蟲,因為王妹還有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哥哥。
那天王二柱找了一個要好的哥們兒借住了幾天他家空置的屋子,掏空自己為數不多的私房,再加上從兄弟們手中湊了點,勉強準備齊了一桌還算豐盛的食材。
菜是妹做的,王二柱幫著打下手,兄妹倆坐在一塊,聊著這十幾年裡各自的經曆,吃得很滿足。
深夜,王妹睡著他兄弟的那張床,王二柱在外間門用凳子支了張床,用棉襖蓋著當被子,大冬天,冷得睡不著,他閉上眼,聽著臥室門打開,妹妹從屋裡出來,在他身邊放了一個包裹,似乎凝視了他許久,然後默默轉身,朝屋外走去。
王二柱連忙睜眼起身,將人攔下。
包裹裡是幾雙草鞋,鄉下人穿布鞋皮鞋的極少,大多數在冬天也是靠草鞋挨過去,隻不過做冬草鞋的時候,會在揉草繩的時候,摻點蘆花增加保暖的效果。
王妹編草鞋的手藝很好,因為從她學會揉草繩編草鞋開始,姑姑一家的鞋子都是她做的,要是鞋子做的不夠結實經穿,就要挨一頓打罵,之後一段時間門的夥食也會被克扣,為了不挨餓,她隻能厚著臉皮跟村裡的長輩討教經驗,然後壓縮自己不多的睡眠時間門,大晚上借著月光不斷練習。
那時她想著,等哥哥回來接她的時候,一雙合腳的草鞋,就是她能拿出手的最好的禮物。
那幾年,她陸陸續續編了好幾雙,鞋碼由小到大,做工也越發精湛。
編草鞋的時候,她總想著鞋子編好了,二哥也該來接她了,後來放棄了那點希冀,每年做一雙草鞋,也成了習慣。
這次扒火車逃跑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帶上了那一堆草鞋,可等真的曆經艱難險阻找到了王家,見到了二哥,她才意識到自己以為的最好的禮物,有多拿不出手。
二哥腳上穿著的是雙黑色布鞋,鞋麵洗得有些發白,卻沒有補丁。
二哥比她想象中長得更高,腳也更大,她一眼就知道,自己做得最大的草鞋,也不合二哥的腳。
現在她準備離開,猶豫再,還是決定留下那一堆不值錢的草鞋,對王妹來說,這是送給那個承諾了要來接她回家的二哥的禮物,而她的二哥值得她那些年的期盼和向往。
這一趟,她看清了那些狠心的家人,也得到了最好的家人,後麵的路是什麼樣的,她不知道,但她該走了,等她離開後,二哥可以回到那個家裡,繼續他不愁吃穿的生活。
知道王二柱可能不會放任她獨自離開,所以王妹選擇深夜王二柱睡著的時候悄悄離去,隻是她沒想到,因為過於寒冷,王二柱凍得遲遲沒有睡著,又怕吵醒屋內的妹妹,連翻身的動作都不敢有,安靜蜷縮著,好像睡熟了一樣。
那天晚上,王二柱把人留住,用輕鬆的語氣告訴她自己早有安排,然後一遍又一遍的將那一雙雙草鞋拿在手中摩挲,紅了眼眶。
如果說之前護著她更多是因為責任,這一刻,王二柱實打實的感受到了親緣的力量,這是他的妹妹,是他十多年裡雖然沒有生活在一起,卻互相跨越空間門,彼此掛念的妹妹。
於是齊嶼問他願意為妹做出多大的犧牲時,王二柱毫不猶豫的回答——全部!
他多希望在十多年前,他們兄妹分離的那一天,也有人問出同樣的問題,那個時候他也會這般回答。
在得到對方的承諾後,他可以帶著足夠的底氣跑回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村莊,找到那個紮著小辮,蹲在村口眺望著唯一一條進村小路的小丫頭,在她驟然發亮的眼神中,毫不猶豫牽上她的手大聲的告訴她——
“走,哥帶你回家!”
沒有苦難,沒有編著草鞋,希冀後又失望的一個個日日夜夜。
或許是之前就調查過王二柱的為人,或許是王二柱回答時的果斷和他此時的表情神態取得了齊嶼的信任,很快的,王妹的戶口關係順利被遷到首都城郊,王二柱也得到了一份可以讓他不被催著下鄉的臨時工工作。
至於他幫齊嶼做的事情,有一定的風險性。
有時候是幫齊嶼監視一些人,有時候是幫他給一些身份特殊的人送東西。
當然,齊嶼並沒有一上來就讓他做這些事,他真正接觸一些重要的事情,也是在齊嶼幾次試探,覺得他可以信任之後。
最近一次齊嶼讓他辦的事情就和胡祥記的前東家有關。
胡家的資產已經全部充公,胡祥記的前東家畏罪自殺,胡家其他人有的配合著承認、揭發胡家的罪行,並登報和胡家脫離關係,這些人都得到了從輕處理,還有一些硬骨頭在幾次批/鬥後,被下放至一些貧苦的農場進行勞動改造。
齊嶼讓他調查胡家剩餘那些人的去向,尤其是已經死去的前東家的幾個兒孫,然後想辦法,給他們送去一些衣物、藥品和糧食。
齊嶼的目標太大,他身邊交往過密的一些下屬也被人盯著,不方便做一些事,相比之下,王二柱這樣不起眼的小螻蟻乾點什麼,根本就沒人關注。
他這麼做,當然並不是因為他聖父,而是他得了胡家的一些東西,替胡老先生保住幾條血脈,也算是償還了。
這一點上,鬱絨絨和他的想法完全不同。
龍覺得寶貝是自己憑本事得到的,那就是她的東西,而且比起財產被仇敵占有,現在落到自己這個不相乾的人手中,受害者沒準還覺得快意。
而且這些被藏匿起來的寶貝並沒有登記在冊,即便那些人後來平反,當初沒收的財產被返還,這部分不曾登記的寶貝也是無法歸還至他們手中的,時隔多年,他們也拿不出證據證明當初充公的財產明細。
所以龍拿的理直氣壯。
齊嶼的臉皮沒那麼厚,從小接受的教育也不允許他那麼做。
當然,他冒著風險取得的財富肯定不會歸還,他也不至於善良到這種地步,可為那些苦主做些事,讓他們在之後的日子裡少遭點罪,爭取更多活下去的機會,他還是願意的。
這樣一來,他拿著那些東西,心理上就舒服多了。
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還得是苦主值得,例如胡家,死去的胡老前輩是真的冤枉,齊嶼願意為了保住他的僅存血脈冒風險,但這個時候被盯上的人,並不全都如胡老一樣是無辜的,有不少是罪有應得。
在抗戰時賣假藥,害得無數戰士枉死,饑荒時囤積糧食坐等漲價,高價兜售黴變糧食,牟取暴利……種種行為進一步擴大階級矛盾
這些人被清算一點也不無辜,如果可以,齊嶼都想親手補幾顆子/彈,搜刮起這些人的家產,他一點都不心虛手軟。
“過了今天,你就踏踏實實上班吧,暫時不用你做事了。”
齊嶼沒有追問王二柱有關他那天晚上撞見鬱絨絨的事,而是叮囑他之後一段時間門,不要和自己聯絡。
王家的事情鬨得太大,即便幾個大爺堵住了全院人的嘴,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齊嶼不確定這件事能完全瞞住。
到時候作為王家的兒子,肯定有很多人關注王二柱的動向,想從他身上得到王家的消息。
沒準一不小心,就有人發現了王二柱的異樣行為,所以保險起見,在王家的熱度消退之前,王二柱還是老老實實過他的小日子為好。
王二柱也明白這個道理,今天他過來,主要還是想和齊嶼說一聲他媳婦的事。
大半夜爬牆,一看就有問題。
齊嶼做的很多事情都冒著很大的風險,要是他的枕邊人有問題,麻煩就大了。
可看齊嶼的表情如此淡定,王二柱誤以為鬱絨絨和他一樣,都在為齊嶼做事,也就識趣的不再提及這個話題。
現在丁有糧回去了,王二柱在對所謂的大哥更加失望之餘,也鬆了口氣。
他和妹的生活,終於平穩下來了,之後的日子,他的目標就是攢錢給妹買一份工作,讓妹也能進城生活。
這半年替齊嶼做事,他也攢了一筆錢,比他當臨時工掙得工資還要高,這也是王二柱對他越發忠心的原因。
至於成家,在他安頓完妹妹,沒辦法全心全意為自己的小家庭付出之前,就暫時不做考慮,也彆耽擱人家姑娘。
王二柱離開後,齊嶼一個人沉思了很久。
心裡隱隱有一個猜測,但還需要驗證。
*****
王家的事看似隨著丁有糧的離開解決了,但事情的後續影響卻不曾消退。
位大爺威逼利誘不準大家往外說,可憋死了院子裡一眾大嘴巴。
這些天隔壁幾個院子的人都過來旁敲側擊打聽那天半夜他們院兒裡那麼大動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天知道他們用了多大的意誌力,才沒透露王家這樁醜聞。
可不能往外說,為了發泄,隻能一個院子的人聚在一塊瘋狂傾訴交流。
關於那天晚上王大柱和丁有糧的姿勢,已經被編出花來了,不管有沒有親眼看見過,反正編得像模像樣。
對於到底是誰算計了王大柱,每個人也有自己的看法。
目前最大的嫌疑犯是丁有糧,那天王二柱沒有如約帶著王妹上門,自覺娶媳婦無望,沒準這人就想出了這麼個招,目的就是為了報複王家,也為了封口,從王家敲詐一筆巨款。
大家又不了解丁有糧的為人,誰知道他原本是不是同性戀,沒準娶妹隻是為了傳宗接代,他真正看中的,還是人高馬大,五官端正的王大柱呢。
但這樣一來,誰幫著敲碎了老林頭家的水缸以及老寡婦家的玻璃,就是個懸案了。
當初跟丁有糧過來的人早走了,這個院子裡沒有他的熟人,誰會願意幫他做這件事呢?
有人懷疑老林頭,也有人懷疑老寡婦,他們倆前者和丁有糧同住好幾天,後者出了名的唯利是圖,都有可能是丁有糧的同夥,賊喊抓賊。
在聽到這個猜測後,老林頭氣得渾身哆嗦,王李氏則直接跟那個胡說八道的人打了起來,又鬨出幾場笑話。
也有懷疑王二柱的,但大多數鄰居對這個猜測嗤之以鼻。
王大柱再壞,那也是王二柱的親哥,換做他們,真要算計,也該把丁有糧和王幺寶這個王家的寶貝閨女放到一張床上,這才能達到王二柱報複的目的。
同樣是女兒,憑什麼妹要嫁給那種男人,王家兩個閨女,王幺寶怎麼就不能嫁過去?
這才是正常人的心理狀態吧。
王家人也是這麼想的,他們也覺得,丁有糧的嫌疑更大。
可誰讓王大柱之前買來準備算計王妹的獸藥不見了,為了保住王家的聲譽和王大柱的工作,他們隻能捏著鼻子認下這個啞巴虧。
不僅不能讓公安把事情調查清楚,讓丁有糧這個惡人繩之以法,還得花大價錢封住丁有糧的嘴巴,讓他乖乖回去。
整整一千六百塊,遠比大夥兒猜測的數字更高。
再加上給一大爺二大爺的潤口費,以及給每家每戶賠禮道歉的花銷,還有王李氏那個潑婦的玻璃錢,老林頭的水缸費,七七八八加起來,這一次,王家的存款足足少了兩千多塊,都快能買兩份工作了。
這叫王家人肉疼又憋屈,彆提多難受了。
除了經濟上的損失,現在每天隻要出現在院子裡,他們就是眾人矚目的焦點,那些眼神不致命,卻足以叫愛麵子的王家人生不如死,每天上下班行色匆匆,除非必要,堅決不會走出房門。
今天是呂妮回家的日子,王家人如臨大敵。
之前他們托人傳口信,讓呂妮帶著孩子在娘家多住幾天,可嫁出去的姑娘不可能一直賴在娘家,父兄沒意見,嫂子也得有想法,這不,王大柱出院第二天,人就回來了。
王福貴膽戰心驚觀察著大兒媳婦的臉色,揣測她是否知道那天晚上的醜聞。
王家不能再出事了,要是這會兒兒媳婦和兒子離婚,王大柱就等著被笑話死吧,王家的名聲也得臭傳千裡,王福貴的媳婦為了自己沒出嫁的閨女,現在也得改變態度,安撫好大兒媳婦的情緒。
於是向來不受重視的呂妮一下子成了香餑餑,像一尊佛一樣,被小心翼翼的伺候著。
“怎麼生病了不告訴我一聲,娘家什麼時候都能回,你這樣子讓彆人伺候,我可不放心。”
這會兒呂妮表現的好像一點都不知情一樣,看到王大柱躺在床上修養,還一臉擔憂緊張。
這段時間門看慣了旁人鄙夷探究的目光,王大柱的心早就涼透了,麵對不知情的妻子的擔憂,他瞬間門脆弱的想要大哭一場。
即便是親爹後媽,還有他曾經疼到骨子裡的妹妹,現在麵對他時,也會不受控製流露出一絲嫌惡,他知道,這幾個人都嫌棄他給王家帶來了麻煩,也惡心他曾經和丁有糧這樣的男人,在床上翻/雲/覆/雨。
可明明自己買藥是為了小妹啊,是她不想看見丁有糧日日在後院晃蕩,自己才想著法兒把人應付走,為此不惜讓同父同母的親妹妹填火坑。
現在幾人的嫌棄,讓王大柱深刻感覺到了不值得。
“還難不難受?學文學武,快給你爸呼呼。”
呂妮將兩個兒子抱到丈夫身邊,按照王家人對她的說辭,王大柱起夜時不小心滑倒,摔傷了尾椎骨,這段時間門隻能趴在床上靜養。
這兩個兒子被呂妮教的很乖,心疼地衝著王大柱吹氣,好像這樣痛痛就能飛走了。
溫柔賢惠的妻子,孝順的兒子,給予此刻深受傷害的王大柱極大的心理滿足。
他覺得以前的自己真是瞎了眼,放著這麼好的老婆孩子不重視,偏疼一些沒良心的東西。
而且經此一事,他開始懷疑所謂的福星之說,如果王幺寶真的有福氣,為什麼自己這個幫她疼她的大哥會遭此算計。
他覺得王幺寶不是福星,相反,還是黴星。
“爸媽,以後我的工資就不上交了,學文都快到上學的年紀了,我也得為小家考慮,以後每個月我會給家裡二十塊錢的家用,其餘的錢,都給我媳婦拿著。”
這是王大柱深思熟慮後的決定,呂妮現在不知道那件事,但不確定之後會不會有人告訴她,那個時候,呂妮要是覺得惡心和他離婚,恐怕再也沒有正常的女人願意嫁進來了。
而且自己和呂妮的兩個兒子,極有可能是他這輩子唯二的子嗣,對於妻兒,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漫不經心的對待,相反,他得對他們很好,才能攏住他們的心。
王福貴的媳婦對此很有意見,彆看王大柱一個月的工資才五十多塊錢,以往每個月,他至少往家裡交一百,這還不算他每次出車回來,給她和幺寶帶的貴重禮物。
這麼大一筆錢,老太太怎麼舍得放棄。
王福貴終究不想大兒子也和自己離心,明白了王大柱的想法後,他攔住想說話的老伴,點頭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