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清歡沒大聽懂,茫茫然舉起右手:“我聽說昨晚半條街都被妖物占領,不應該鬨得很大嗎?”
“昨日我見過一隻被傀儡術操縱的畫皮妖。”
施黛耐心解釋:“她告訴我,傀儡師給她下的指令,僅僅是‘嚇唬人’而已。結合紙上的誌怪故事來看,傀儡師真正想殺的,隻有一個男人。”
這就更奇怪了。
想殺一個人,為何要鬨得滿城風雨、人儘皆知?
殺雞焉用牛刀啊。
“我能再提問嗎?”
閻清歡怯怯道:“昨夜的死者,死狀如何?”
“極慘。”
江白硯輕哂:“生前遭人虐待,死後剝皮剔骨。剝皮手法殘暴粗糙,不似畫皮妖所為——應是傀儡師親自動的手。”
虐待死者,說明積怨已深。
施黛認真思忖:“《畫皮》與死者親身經曆有關嗎?”
這回江白硯總算側過頭來,看著她笑了笑:“我也這樣想過。然此人不曾拋妻棄子、強搶民女,反而是個為人稱道的善人。”
想不通。
施黛微微蹙起眉。
凶手寫了個一分真九分假的故事,又引出一場頗為棘手的亂子,他圖什麼?
想讓全長安城都知道,永慶坊中死了個人嗎?
她沒來得及思考更多。
一道驚呼打斷思緒,在霞光漫天的傍晚,如利箭刺破沉寂。
“不、不好了!”
來人是個身著粗布短衣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奔至鎮厄司門前,滿麵驚慌:“大人,芙蓉園中被人貼上了那種紙…那種寫了故事的紙!”
是前來報案的百姓。
心口驀地一跳,施黛急聲道:“故事裡可有死者,死於何處?”
男子結結巴巴:“昌、昌樂坊!”
*
傍晚的長安城華燈初上。
晚霞瑰麗,如水墨融化,火燒般鋪天蓋地。
趕往昌樂坊的路上,閻清歡緊張得險些忘記呼吸。
是命案。
他入鎮厄司的第一天居然就遇上命案,看樣子,還是一樁連環大案。
方才報官的中年男子不敢撕下芙蓉園中的紙頁,憑著記憶,為他們闡述了大概。
這次的誌怪故事,名為《縊鬼》。
顧名思義,是上吊而亡的鬼魂。
故事主角是個道貌岸然的教書先生,因貪念太盛,奪走鄰家治病的救命錢,致使鄰人全家自縊身亡。
結局不必多說,惡人有惡報,教書先生被冤魂纏身,慘死家中。
若與昨夜相仿,今夜昌樂坊中,會死去一名教書匠。
看出閻清歡的拘謹,施黛溫聲安慰:“彆害怕。江公子很厲害,有他在,不會出事。”
她身旁的施雲聲癟著嘴低哼一聲。
這姑娘生得明眸皓齒,嗓音清泠似珠落玉盤,莞爾笑開,如明月迢迢。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心下竟無端安穩幾分,閻清歡抬了眼,看向身側的江白硯。
聽說這是鎮厄司中的後起之秀,年紀輕輕,實力已不容小覷。
江白硯與施雲聲對上的那一劍曆曆在目,想起彼時劍吟如龍,閻清歡更生佩服。
而且,這位公子長得挺好看的。
不知他與施小姐是什麼關係。
沒進入昌樂坊,就能察覺一股壓抑死氣。長街中黑霧漸起,鬼影徘徊。
因是醫者,閻清歡對武藝一竅不通,朝著隊友身旁靠了靠,餘光瞥見冷著臉的施雲聲。
聽說昌樂坊大亂,施雲聲跟著一並前來,觀其神色,自始至終麵無表情,隻在偶爾聽施黛誇江白硯時麵露煩躁。
總而言之,居然比他這個大人更加鎮定。
不可,不能這樣。
他身為斬妖除魔的俠士,怎能比一個孩子膽怯。
壓下心底慌亂,自幼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深吸一口氣,與另三人步入昌樂坊中。
耳畔充斥鬼哭之聲,周遭黑霧愈濃。
閻清歡行得忐忑,不知是不是錯覺,竟見不遠處兩棟樓閣轉眼間消失無蹤。
似乎,不是錯覺。
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在緩慢扭曲,好似潑墨融化,變了形狀。
“當心迷陣。”
目光一晃,他聽見江白硯拔劍出鞘:“是鬼打牆。”
鬼打牆。
話本中常見的迷障,據說源於鬼氣過重、陰陽交錯,可置換空間,令人尋不見出路。
他曾對鬼打牆頗為好奇,想著假以時日瞧上一瞧,今日親眼所見,隻覺後悔。
誰能告訴他——
為什麼眼睛一閉一睜,他就變了位置啊!
此地絕非昌樂坊入口,而是一條狹長巷道。
天色漸暗,紅霞如血。巷中燈火幽寂,幾道飄忽鬼影怨氣沉沉,仿佛隨時能將生人撕作碎屑。
在他身旁,還有道小小的影子。
是施雲聲。
完蛋。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孩,一並入了鬼打牆深處。
他對施雲聲的實力並不了解,回想後者被江白硯一劍震飛的場景,閻清歡覺得……
罷了,還是由他來保護這孩子吧。
施雲聲從未遭遇過鬼打牆,被傳送到這處陌生角落,眼底生出茫然。
果然隻是個稚童。
閻清歡憐愛之心大起,低聲安慰:“莫怕,我保——”
閻清歡深吸口氣:“我保護你。”
他終於說出來了。
這句每冊話本中都會出現的經典台詞,每個主人公必備的至高格調!
不久之後,眼前的孩子定會如所有話本裡那樣,滿心依賴朝他靠攏,抱著他胳膊說一句“謝謝哥哥,哥哥好強”。
施雲聲:?
施雲聲麵無表情,拔刀出鞘:“我有刀。”
這是要硬來?!
閻清歡打個哆嗦,一把拽住施雲聲胳膊:“彆彆彆,彆犯糊塗!”
這孩子能被江白硯一劍擊開,想必是個半吊子,倘若施雲聲出事,他如何向施黛交待。
小孩神情古怪扭頭看他,似乎沒聽明白,說話也不利索:“什、什麼冰糖葫蘆?”
閻清歡:……
不太聰明的樣子,更憐愛了。
今日實在失策。
他生於鐘鳴鼎食之家,平日三大愛好,遛鳥,鬥蛐蛐,看話本子。
話本中的大昭風雲詭譎、邪祟橫行,久而久之,閻清歡覺得他不該再遛鳥鬥蛐蛐,他應該是個俠客。
偏偏他自幼學醫,隻能在鎮厄司中與人同行,可現在同隊友失散,這算個什麼事兒?
不遠處的鬼影嗅到生人氣息,麵露慘笑飄忽而來。
閻清歡沒在它們身上看見傀儡術的靈線。
這些是自發聚集而來的厲鬼,能輕而易舉要他們的性命。
將施雲聲護在身後,閻清歡吞了口唾沫。
以他和施雲聲的實力,無法擊退數量眾多的妖鬼,這種時候,隻能智取。
他可不是沒用的大人。
鬼影漸近,殺意愈濃。
活了這麼多年,他見慣名利場中的你來我往,彆的人情世故或許不懂,但明白一件事:
有錢能使鬼推磨。
他彆的沒有,唯獨錢不缺。
“停!”
壯著膽子大喊一聲,閻清歡抬頭,與五六道鬼影對上目光。
都是厲鬼,看衣物,是粗糙的粗布短褐。
閻清歡底氣更足幾分,試探性開口:“我身上,帶了銀錢。”
施雲聲:?
這人在說什麼?
從未聽過如此古怪的開場白,不止施雲聲,幾道鬼影亦愣住。
“你不會在想,有錢能使鬼推磨吧?”
一道鬼影湊上前來,凶神惡煞:“最煩的就是這句話。你們活人沒骨氣,偏要栽贓在我們身上,汙鬼清白!”
閻清歡大驚:還有鬼不愛財的?愛錢如命,這不是華夏千年的傳統美德嗎?
見他震悚,厲鬼笑得貪婪:“不過,加錢的話,可以考慮。”
原來是欲擒故縱,主打一個頂級推拉。
早說不就好了。
錢對他來說不是問題,閻清歡鬆下一口氣,從荷包掏出一張銀票,灑脫笑道:“一百兩。”
一百兩,足夠一人三十年的吃穿用度,絕非小數目。
這群厲鬼沒理由拒絕。
雖然他不得不花錢買命的行為很不靚仔,但至少算是瀟灑,能護兩人周全。
待逃出生天,說不定還能如話本那般,得到施雲聲一句“謝謝哥哥”。
他拚了!
將銀票抬手遞出,出乎意料地,沒有誰來接。
群鬼麵麵相覷,沉默良久,爆發一陣大笑。
閻清歡:?
閻清歡聽得莫名其妙,遽然間,眼前展開一遝花花綠綠的紙錢。
總算意識到什麼,他右眼一跳,看清紙錢上的印字。
好家夥。
一百萬兩,一千萬兩,五千萬兩。
中間那張最為醒目,上書三個端正大字:
【一億兩】。
很驚悚。他的雙眼像被暴揍一通。
在如此歹毒的襯托下,閻清歡有生以來頭一回覺得,手中的一百兩銀票是那般弱小可憐,又卑微無助。
“想什麼呢?一百兩?”
厲鬼冷笑一聲:“我們這兒的銀票,都是一萬起步。”
不是。
…誰和你談冥幣了啊!!
這場拉鋸戰,最終以單方麵的慘敗落幕。
厲鬼們收回億萬大鈔,麵露嫌棄看向閻清歡手中單薄的百兩銀票,不約而同啐上一口:
“嘖,窮鬼。”
閻清歡很恍惚。
他,江南一等一的闊少,穿的是綾羅綢緞錦繡鮫綃,出行靠的是寶馬香車。
最重要的是,他保底是個活著的人。
今日竟被幾個窮得叮當響、死了不知多久的鬼,當麵叫了“窮鬼”。
如此魔幻,這就是傳說中的長安嗎?
折騰這樣一番功夫,厲鬼徹底沒了耐性,雙目猩紅露出獠牙。
閻清歡後退一步,正要拉著施雲聲轉身就跑,一扭頭,瞟見刹那白芒。
刀光吞吐,如白虹貫日,自他身後一躍而起。
去勢之利落,毫不費力貫穿一隻厲鬼的咽喉。
施雲聲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
男孩纖瘦的身影如繃緊的弓,手起刀落,隻幾個回合,便將厲鬼儘數屠滅。
像陣風,也似撕咬獵物的豺狼。
鬼影消散,施雲聲收刀入鞘,回眸投來淡漠且不屑的一瞥。
雖無言語,閻清歡卻看清他眼中的意思:
就這?
沒用的大人。
閻清歡:。
綿長的靜默持續了好幾息。
沒有絲毫猶豫,如同所有話本裡那樣,閻清歡飛快靠攏,一把抱住他胳膊:“謝謝弟弟,弟弟好強,弟弟帶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