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硯蹙眉看著施黛。
他幼時被邪修囚禁,待破解替傀之術、將邪修斬於劍下,便孤身一人四處漂泊。
被邪修綁在身邊的那段時日裡,江白硯所見之人不多,皆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殺人越貨樣樣不落。
他年紀尚小,已明白何為人心險惡。
後來行於九州四海,江白硯見到另一種世間情態,或五陵年少鮮衣怒馬,或細水長流煙火人家。
江白硯皆不在意。
世人於他如雲煙,所謂眾生百態,不過是畫卷之上無甚區彆的墨點,汙濁無趣,在心中留不下痕跡。
但……他第一次見到如施黛這般的人。
倘若旁人皆是大小不一的墨點,屬於她的那一團,定要格外張牙舞爪些,撲騰晃悠的模樣,仿佛隨時能從紙上躍然而出。
江白硯猜不透她的心思。
尤其他此刻渾身染血、眼底殺意未散,身旁眾人要麼驚惶不定,要麼退避三舍,唯恐沾染他的腥氣與戾氣。
唯獨施黛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江公子這樣厲害,今後與我同行捉妖,還望莫要嫌棄。我已在刻苦鑽研符法了。”
江白硯輕哂一聲。
他被厭棄久了,還從未得誰說過一句“莫要嫌棄”。
江白硯語氣淡淡:“怎會嫌棄施小姐。”
話音方落,不遠處傳來一聲低呼:“施小姐,江……江公子受傷了?”
這樁連環凶案雖由他們小隊在查,但昌樂坊鬨出這麼大亂子,鎮厄司自要派人鎮壓。
閻清歡與施雲聲被幾名鎮厄司同僚護送而來,望見江白硯幾乎被血染紅的白衣,閻清歡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江白硯:“並非我的血,不必憂心。”
他生有一雙狹長桃花眼,瀲灩清潤,不笑亦含情,因慣於偽裝,嘴角時常勾著弧度。
很能蠱人心魄,令人難以察覺這人芯子早已黑透。
唯一知曉實情的阿狸身子抖了抖。
滅世之災時,江白硯執劍含笑的模樣曆曆在目,讓它每每見他唇邊上揚,都有種此人要大開殺戒的錯覺。
“你們有遇上什麼危險嗎?”
一行四人總算彙合,施黛放下心來,將兩人迅速打量。
閻清歡的大氅沾滿塵泥,束發玉冠鬆鬆垮垮,肩頭有幾滴濺射狀血跡,來自被斬殺的妖鬼。
施雲聲有些體力不支,麵色隱隱發白,正緊緊握著手中長刀,察覺施黛的目光,沉默瞪她一眼。
“有驚無險。”
回想今夜,如同誌怪話本走進現實。閻清歡形貌狼狽,眼神卻是興奮:“施弟弟持刀護我周全,十步殺一鬼,千裡不留行。當真有雪中悍刀之意,大俠風範啊!”
被這樣天花亂墜一通吹捧,施雲聲好似吃到一顆酸橘子,小臉用力皺了皺:“閉、閉嘴。”
說完蹙著眉,不動聲色看向施黛。
發髻沒亂,鬥篷有點兒臟,沒聞到血腥氣。
施雲聲收回目光。
她沒受傷。
教書先生的屍體在院落居室中,閻清歡身為搖鈴醫,去了屋內驗屍。
施黛大學考了警校,可惜還沒報道,就遇上那起車禍。
她從小就對刑偵探案感興趣,壯著膽子跟在閻清歡身後,臨走前將施雲聲托付給一位同僚照看,耐著性子安撫:“我們去去就回。屋子裡的情形,小孩子最好不要看,知道嗎?”
雖然她自己也有些發怵。
但在弟弟麵前,一定要表現得是個靠譜的大人!
——然後理所當然地,在見到那具血肉模糊的殘屍時,險些乾嘔。
不知何時偷偷跟在她身後進屋的施雲聲:……
施雲聲嘴角一挑,語調譏誚:“小孩子最好不要看什麼?你被嚇到的樣子?”
他在狼群長大,未被尋回施府時,過的是茹毛飲血的日子,怎會害怕血肉。
隻有施黛會將他看作小孩對待,噓寒問暖還不夠,連稍微血腥些的畫麵都不願讓他瞧見。
濃鬱腥氣撲麵而來,施雲聲默不作聲,看了看施黛發白的臉。
她顯然很不適應這種味道,蹙眉捂著鼻子。
麻煩。
沉默一會兒,小孩沉著一張臉,抬手於半空輕輕扇動,帶來幾縷清爽微風。
仿佛隻是他自己覺得太腥,一邊扇風,一邊小聲冷哼:“難聞。”
哪裡狼族不習慣血腥氣的。
施黛刹那了然,抿唇笑笑,往他身旁湊了湊。
臥房狹窄,空間被腥氣填滿,如同發酵的罐頭。
一具男性屍身橫躺於地麵,皮膚被一刀刀反複割開,右手似被野獸啃咬過,掌心消失無蹤。
死者名為陳書之,今年四十有五。
都說術業有專攻,閻清歡今夜戰戰兢兢這麼久,麵對這具堪稱猙獰的殘屍,竟漸漸放鬆下來。
“淡紫雲霧狀小塊屍斑,尚未有銅錢大小……”
將狐皮大氅脫下,閻清歡毫不在意地麵汙血,小心翻動屍首:“此人遇害約莫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
施黛:“我們從鎮厄司動身前往昌樂坊,正是半個時辰之前。”
他們之所以趕到昌樂坊,是有人來鎮厄司報官,聲稱於芙蓉園見到了新的誌怪故事。
想必在那時,凶手已對死者下手了。
“傷口出血極多,噴射狀。”
閻清歡垂首,借著燭火,端詳屍體上的數道血痕:“血口邊緣收縮,是生前形成的傷勢——此人活著的時候,便被一刀刀割破血肉了。”
臨死之前,此人受過難以想象的折磨。
前胸、脊背、手臂、大腿,每一處肌體皆被銳物切割,宛如淩遲。
閻清歡學醫多年,對屍身枯骨屢見不鮮。無論瞧上去有多瘮人,不過一灘血肉罷了,不像活人和厲鬼,能眨眼間要他小命。
“脖子上有條勒痕,色澤深紅,乃死前所致。至於手腳和小腹的撕扯傷……”
閻清歡道:“應是此人死後,被妖鬼分食形成的。”
“什麼仇什麼怨啊。”
一名鎮厄司同僚雙手環抱,輕嘶一聲:“生前千刀萬剮,死後還要被妖邪啃食。”
“昨日永慶坊中,屍體同樣淒慘。”
江白硯道:“凶手將死者折磨至遍體鱗傷,並剝下他的皮。”
“啊——”
施黛恍然:“昨日被傀儡師張貼的誌怪故事名為《畫皮》,死者即被剝下皮肉。今日的故事是《縊鬼》……死者脖子上,恰好有條勒痕。”
原來這些故事不僅昭示著被傀儡術操縱的妖鬼,還明示了被害人的死法。
“這還真是,”閻清歡眼角一抽,“囂張。”
放眼整個大昭,行事如此猖狂的凶手能有幾個?那些誌怪故事大大咧咧往城牆上一貼,幾乎擺明是在同鎮厄司挑釁:
有本事來抓我啊。
“今晚被這樣一鬨,明日恐怕整個長安城都能知曉,有人在依照鬼故事殺人了。”
鎮厄司同僚長歎一聲:“我們將昌樂坊裡裡外外搜尋過一遍,傀儡師壓根沒留線索——妖魔鬼怪蜂擁而至,將那家夥的氣息全蓋住了。”
這要怎麼查?
施黛想了想:“今日貼在芙蓉園的紙,你們可有撕下帶來?”
他們聽人報案,火急火燎來了昌樂坊,沒來得及去看看芙蓉園裡的誌怪故事。
同僚聽罷點點頭,朝窗外低呼幾句,沒過多久,有人送來一張薄紙。
紙張纖薄,有些粗糙,並非純粹的白,而是泛著淺黃。
紙上的字跡蒼勁有力、鐵畫銀鉤,內容與報案人所言大差不差,是冤魂索命的傳統劇情。
江白硯伸手,輕撚紙頁:“纖草紙。”
不愛念書的施雲聲聽得雲裡霧裡,用慣了名貴宣紙的閻清歡一臉茫然。
“纖草紙以皮料與草莖製成,色黃微韌,薄如蟬翼,極為罕見。”
江白硯低聲:“纖草紙產於長安周邊,因造價高、書寫困難,很少有人再造。”
總而言之,就是成本高,品質差,已經退出市場。
施黛立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傀儡師倘若單純隻寫故事,用街邊隨處可見的麻紙就好。特意選用市麵難尋的纖草紙……是不是說明,這種紙有特殊意義?”
江白硯安靜看她一眼,輕輕點頭:“明日,我去查造紙地。”
在房中待了會兒,好不容易能離開,施黛行出院落,長長出了口氣。
夜裡微風醺然,一輪明月當空。
因有鎮厄司出麵,不久前遊蕩於此的妖魔邪祟儘數消散,長街總算恢複往日靜謐。
“你就是施黛?”
身後響起清亮女聲,施黛循聲望去,是個著火紅石榴裙的年輕姑娘。
這姑娘濃眉大眼,眉宇肆意張揚,雙手環抱將她細細打量:“我名柳如棠,隸屬卯司,是沈流霜的朋友。”
一晃眼,施黛看見盤旋於她脖頸上的一條白蛇。
“是我。”
施黛含笑點頭,好奇道:“這位是,柳仙?”
大昭以東以北,常有生靈修煉成精怪。
人們將此類精怪稱作“仙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狐黃白柳灰”——
狐狸,黃鼠狼,刺蝟,蛇,老鼠。
修煉成仙,需要大量修為與功德。
倘若久居深山,連半個人影都見不著,功德難以積累。於是不少精怪會尋一名有緣之人,以請仙出馬的方式,與那人一同驅邪祟、除災厄。
恰如俗語所言,“出馬不為名與利,救苦救難在世間”。
被人一眼認出身份,柳如棠脖子上的白蛇輕吐信子,低笑一聲,嗓音幽幽:“正是。你喚我白九娘子便是。”
“我已問過附近住民,死者是個教書先生,並無家眷。”
柳如棠挑眉笑道:“怎麼說呢,此人平日裡深居簡出,性子雖然孤僻,但還算循規蹈矩。聽說他被殺害,街坊鄰裡都覺得詫異。”
白九娘子眼瞳骨碌碌一轉:“哦?是嗎?”
施黛:……
二位不是一起調查的嗎?您能不知道死者是個什麼人?上這兒捧哏來了?
閻清歡回想看過的話本子,這種時候,就應該說上一句——
閻清歡挺直腰杆:“死者可有仇家?”
“並無。”
柳如棠搖頭:“不過聽鄰居講,他很怕血。”
白九娘子嘶了聲:“等會兒,怕血?”
閻清歡:……
怎麼感覺這蛇,搶了他的台詞?
“正是。”
柳如棠:“曾有幾名小孩在街邊打鬨,一人摔破腦袋,流了點血。死者碰巧經過,被嚇得跌坐在地。有鄰居好心上前詢問,他隻說是打小怕血。”
“一點兒血就把他嚇成這樣?”
白九娘子睜圓雙眼,尾巴一晃:“謔,這種事兒,沒聽說過!”
一句話說完,一旁的施黛已摸摸下頜,神不知鬼不覺加入其中:“巧了。這種事兒我聽說過。”
白九娘子:“哦?您來來!”
閻清歡:…施黛你怎麼就順利融入了?!
施黛道:“我曾在古籍中看過,要是某人經曆一場難以承受的大事——譬如目睹他人遇害、自己遭遇危及性命的威脅、或是被殘忍虐待,當情景再現,此人會表現出極大的回避姿態。”
其實不是古籍,而是二十一世紀的犯罪心理學科普書,在報名警校後,施黛認真翻閱過。
這種下意識的回避,被稱作“創傷後應激障礙”。
施黛繼續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再打個比方,一個人若是溺過水,此後見水,很可能感到驚恐與窒息。”
這個比喻言簡意賅,閻清歡了然道:“死者怕血,所以他曾經……見過很多血,不,很可能見過一場鮮血淋漓的慘案?”
“對囉。”
施黛打了個響指:“再往深處想,說不定那起慘案,正與死者被害的原因有關呢?”
她說著一頓:“不過說得再多,不過是猜想罷了。要想順藤摸瓜查明傀儡師的真實身份,還得依據江公子的辦法,看看纖草紙的來源地。”
“可惜死者的魂魄已入地府,沒法子召來當麵對質。”
柳如棠嘖了聲:“要是招魂一招一個準,我們也不必整日奔波了。”
滯留於人世的鬼,皆是陰差陽錯未被黑白無常拘走的遊魂,數量不多。
今夜幾十個吊死鬼齊聚昌樂坊,也算稀奇景象。
“今日和昨日都出了事,明日恐怕也不得安生。”
柳如棠懶懶打個哈欠:“你們先行回府吧。善後的事,鎮厄司自有人來做。”
她話剛說完,街上忽然拂開一陣微風。
以昌樂坊中心為起始,溫潤白光如水溢散,不過轉瞬,竟將方圓幾裡團團包裹。
光暈淺淡如月色,置身其中,施黛隻覺心中熨帖,焦慮、恐懼與不安的情緒,一股腦沒了影蹤。
夜風中,隱約傳來女子輕柔和緩的低語,澄淨空靈: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化形十方界,普濟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聲救世人。(注1)”
陰氣嫋嫋散開。
天邊暗雲褪儘,皎月生輝。
柳如棠斜斜睨去一眼:“是白輕副指揮使,在用太上救苦超度咒。”
鎮厄司設有十二司,每司由一名副指揮使統領。
“白副指揮使出身於文淵書院,是個天才陣師。”
柳如棠道:“你們以後會見到的。”
*
回到施府,已入深夜。
這次是施黛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捉妖,疲憊程度堪比跑上一場馬拉鬆。
不過能救下些人,心情自是不錯。
被她保護的百姓極為熱情,臨彆前千恩萬謝,邀她得閒去昌樂坊做客。尤其是千鈞一發之際被她所救的小女孩,送了她幾顆甜滋滋的飴糖。
今日的一切迷幻且刺激,施黛想完傀儡師又想死者,腦子裡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最終後果是——
睡不著。
因為習慣了四處兼職打工,施黛一向閒不下來。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個時辰沒睡著,決定外出吹吹冷風。
“阿狸。”
獨自行於施府前院的池塘邊,施黛戳戳肩頭的白毛狐狸:“你怎麼看?”
阿狸尾巴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