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姐姐”兩個字, 江白硯與施雲聲說起來,給人的感受截然不同。
施雲聲性格傲嬌,總把情緒藏在心裡, 低低叫出一聲姐姐時, 語氣悶沉,卻有千鈞重量,字字認真。
至於江白硯……
嗓音裡聽不出幾分恭正的意思, 語調輕而緩, 像貓爪在耳邊微微一撓。
叫人耳根子沒來由地癢。
所以, 方才江白硯是,替她吃了那塊來曆不明的點心?
眼睫簌簌一動,施黛不動聲色地抬眸。
江白硯晏然自若:“進去吧。”
他自有考量,邪祟為了籠絡人心,不可能在蓮花糕裡加入劇毒,否則信徒們毒發身亡,還有誰來為它獻上祭品。
這些被製成蓮花形狀的點心中,頂多含有蠱惑人心的邪氣罷了。
邪氣是他的老朋友。
曾為替傀時, 這具身體日日夜夜浸在邪術之中, 早被侵蝕殆儘, 把那種滋味刻在骨子裡頭。
倒是施黛,連邪氣都沒怎麼接觸過。
江白硯對糕點中的邪氣不甚在意,從她手裡拿過蓮花糕, 隻當是對那句“護著你”的回贈。
端著圓盤的小童麵露笑意,緩步離去, 不久前一閃而過的戾氣像是幻覺。
施黛暗中鬆了口氣,抬手掩住嘴唇,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小聲道:“謝謝。”
江公子, 大好人。
決定了,等這次捉妖回去,要給他送一瓶最好的祛邪丹!
江白硯習慣性笑笑:“不必。”
順利踏入殿中,施黛朝著四麵八方端看一圈。
她扮演的鄭家娘子第一次來到這地方,表現得好奇點兒,在情理之中。
托人設的福,施黛打量的動作毫不遮掩。
這裡雖在地下,因燭火通明,絲毫不顯昏暗。
白牆之上描繪有碩大的蓮花圖案,與祥雲仙鶴、樓台宮闕相映成趣,華美莊嚴,堂皇富麗。
八名小童分立兩道,儘頭處,是一扇白玉雕琢而成的大門。
因為沒到時候,玉門緊閉,無法窺探門裡的情形。
趙五郎說過,此地並非神殿中心,隻是入口。當所有信徒齊聚一堂,玉門將自動開啟,露出好幾條錯綜複雜的小徑。
他的原話是:“蓮仙娘娘……啊不,那邪祟的地下宮殿大有玄機。進門以後,必須時刻緊跟在仙童,呸,妖童身後。門後的小路曲折多變,聽說還設有迷陣,一旦落單,恐怕再也出不來了。”
隻有老老實實跟著仙童,才能最終抵達蓮仙的神宮。
一個邪祟,為了有模有樣地偽裝神靈,還真是煞費苦心。
“你說,”與江白硯佯裝隨意地走著,施黛低聲道,“蓮仙娘娘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們來得早,信徒聚集不多,小聲交談不必擔心被聽到。
但防止隔牆有耳,施黛還是儘可能問得含蓄,沒偏離自己的人設。
既然要偽裝,就得裝全套的。
“蓮仙娘娘法力無雙。”
江白硯笑笑:“看見那些仙童了嗎?能驅使仙童的神靈,實力很強。”
懂了。
施黛一瞬明白他的意思。
這段話翻譯過來就是,“端盤子的仙童皆乃妖邪,蓮仙能號令它們恭恭敬敬做事,本身不可能弱”。
停頓須臾,江白硯又道:“前一陣子,長安城被傀儡師鬨得人心惶惶。倘若蓮仙娘娘在那時出手,定能製住傀儡師。”
施黛輕輕點頭。
他的意思是,蓮仙比犬妖難對付。
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信徒穿過漫長階梯,抵達神宮正門。
施黛始終留意著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心中暗嘖:
這些人,今後全是獄友啊。
一個時辰後,沈流霜等人扮演的一家四口如約前來。
視線交錯,施黛向沈流霜揚了下嘴角。
“這裡就是蓮仙娘娘的地盤。”
柳如棠看得新奇,被白玉大門和玉質蓮花燈盞晃了眼:“不愧是……仙。”
這排場,大手筆。
她脖頸上的白蛇項鏈蠕動一下,雙目亮起暗紅,似要開口說話,又生生忍住。
——現在的身份是李家小女兒,柳如棠不可能把一條白蛇掛在脖子上,隻得讓白九娘子化作首飾,繼續陪在自己身邊。
施雲聲也是頭一回來這種地方,時而不爽地看一看施黛與江白硯,時而四處張望,被撲麵而來的妖氣熏得不耐煩。
一行人中,居然是閻清歡最為鎮定,麵帶好奇顧視一圈,很快收回視線。
原來這就是邪祟的棲身之地。玉門和燈盞確實不錯,手持玉盤的小童也算粉雕玉琢,可比起一年前閻府的燈節盛景,還是差了些。
這種奢華景象,他見怪不怪了。
敏銳注意到施雲聲脊背緊繃,沈流霜摸了摸小孩腦袋:“彆緊張,覲見蓮仙娘娘,心態要放鬆。”
陡然回神,施雲聲滿臉茫然:“什麼要放蔥?”
柳如棠:……
柳如棠小聲:“他餓了?”
“不。”
沈流霜:“他隻是有一套屬於自己的語言體係。”
想起這孩子曾在傀儡師一案中,脫口而出的“白發人送黑發人”和“走得很痛苦”,閻清歡深以為然,用力點頭。
“打個比方。”
沈流霜微揚下巴:“雲聲,會不會江公子叫黛黛時喚姐姐你說?”
柳如棠還沒反應過來,便聽施雲聲皺眉道:“憑什麼他?”
柳如棠兩眼放空,大腦飛速運轉。
破案了,方才的一段加密文字是:
“雲聲,你說江公子叫黛黛時,會不會喚‘姐姐’?”
“他憑什麼?”
事實證明,大昭人說話的語序,還真不影響對話。
柳如棠甘拜下風:“弟弟語言天賦果真高超!”
她說完眼珠一動,發現身旁的施雲聲並未應答,或是說,心思沒在這邊。
小孩一雙黑眸沉沉,正默然凝視不遠處的角落。在那裡,施黛與江白硯並肩而立,跟前站著個中年婦人。
在場都是街坊鄰居,又同為蓮仙信徒,見了麵,免不了搭話。
中年婦人住在鄭家對門,瞧見姐弟倆,熟稔寒暄道:“鄭娘子,和弟弟一起來參拜蓮仙娘娘?”
弟弟。
鼓了鼓腮幫,施雲聲眉頭皺得更緊。
“是。”
施黛笑笑,回得滴水不漏:“他帶我來瞧瞧。”
“你能來,真是再好不過了。”
婦人笑道:“蓮仙娘娘靈驗得很!就在昨晚,我家囡囡滿身仙氣回了家,給我留下一袋銀子,臨走前,說要跟著娘娘成仙。”
又是這樣。
好幾戶人家都聲稱,獻上的妻女在仙霧繚繞中回過家。那些女子究竟真的活著,還是邪祟製造的幻象?
施黛佯裝驚訝:“真的?我聽說凡人觸不到仙身,你可曾碰過她?”
“碰過。”
婦人笑意不減,臉上是揮之不去的喜色:“畢竟是母女嘛。幾日不見,可不得迎上去和她握手言談。囡囡說了,她如今是半仙之體,再跟蓮仙娘娘修煉幾年,方能得道。”
能被人觸碰到。
所以不是幻術。
這樣一想,更古怪了。
尋常妖物的人形無法改變,不可能冒充這麼多姑娘。但要說那是她們本人……
難道蓮仙給她們下了什麼迷魂湯?
說多錯多,施黛沒有繼續話題的意思,模仿鄭家姐姐溫和一笑:
“原來是這樣。我今日定要好生求求蓮仙娘娘——我第一次來神宮,先和弟弟四處逛逛。”
說完一扭頭,目光落定,正對上沉默不語、氣鼓鼓河豚般的施雲聲。
沈流霜悄悄打手勢,指指她,又指指江白硯。
噢。
施黛立刻明悟。
早在她和江白硯敲定姐弟身份時,施雲聲作為她親弟,就曾發出過不滿的抱怨。
所以……他還在彆扭這件事?
更想揉他腦袋了怎麼辦。
抿唇壓下嘴角的輕笑,施黛輕咳一聲,踱步上前:“你們一家四口,也來參拜?”
“蓮仙娘娘大慈大悲。”
沈流霜站在一旁看熱鬨,心覺有趣,配合著幫腔。
“這孩子為什麼不說話?”
施黛輕快蹲下,仰頭看施雲聲,咧嘴一笑:“不開心呀?”
她戴著畫皮妖繪製的麵具,相貌與本身迥然不同,唯獨一雙黑亮亮的瞳孔格外顯眼,這樣仰麵看來,如同秋水寒月下的星。
尤其此刻眉眼彎彎,眼中蘊藉的笑意親昵柔軟,像水波傾瀉而來。
施雲聲抿唇不說話,半晌才低聲道:“誰不開心了?我……”
話音未落,便見眼前燭火輕晃,出現一隻纖瘦的手,和一顆圓溜溜的糖丸。
“不開心就吃點甜的。”
施黛笑道:“味道隨機,我也不知道這顆是什麼口味。”
默了默,又小聲補充一句:“專門給你買的,以後還有很多。”
這是真話。
在施府待了這麼多天,她看出施雲聲喜歡吃甜,每每見到糕點和飴糖,都一邊表現得興致缺缺,一邊風卷殘雲大快朵頤。
和狼群生活在野外的時候,他從未嘗過糖。
她可沒忘,施雲聲曾無意中承認過,之所以老老實實跟隨鎮厄司眾人除妖,是為了“勉為其難保護她”。
捉妖之事危機四伏,施雲聲跟在她身邊,不但辛苦,一不留神還會受傷。施黛乾脆買下許許多多不同口味的糖果,裝在口袋裡,時不時給他順毛。
今天送出去的是第一顆。
眼中浮起淺淺笑意,又被故作矜持地迅速壓下,施雲聲抬起右臂,接過她手裡的糖丸:“謝謝。”
好乖好乖。
施黛一隻手撐起下巴,眨眨眼:“什麼味道?”
糖丸入口,溢開沁著酸意的甜。
施雲聲終是沒忍住輕扯嘴角:“梅子。”
說罷眼風一動,咀嚼著糖丸,瞥過靜立一旁的江白硯。
哼。
江白硯隻覺好笑。
在這世上,僅有施雲聲會對施黛的一句“弟弟”耿耿於懷。
不過是個稱呼,大昭文字平平無奇的排列組合,為何他如此在意?
難以理解其中蘊含的情感,江白硯想不通。
“蓮仙娘娘的宮殿仙氣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