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看得好笑,疑心這人是不是社恐,聽江白硯道:“我不必,多謝。”
他出劍未用全力,打得遊刃有餘,沒怎麼受傷。
韓縱緊繃著臉:“我也不用。”
他沉默一會兒:“我先回房。等妖邪再來,我會出來。”
前幾次邪潮的間隙,他也是孑然一身在自己房中度過的。
正因如此,韓縱的嫌疑不小。
施黛旁敲側擊:“不在外麵坐一會兒嗎?一個人待在客房,多沒意思。”
韓縱搖頭:“不喜說話,煩。”
說完看向江白硯,補充一句:“彆忘傷好之後,和我打一架。”
施黛:……
剛剛誰在他們跟前大談特談大戰邪修?
眼睜睜看韓縱轉身離去,施黛沒忍住吐槽:“他該不會隻是……單純不習慣和人說話而已吧?”
“個彆習劍之人愛劍成癡,日夜修習劍術,不與旁人言談。”
江白硯為她解釋:“久而久之,確是不善言辭。”
施黛一樂,笑出一側虎牙:“我懂,劍客嘛。”
江白硯對他的斷水也很好,劍不離身。
她兀自想著,聽見江白硯的聲音:“施小姐,喜歡那兩把劍?”
施黛:“什麼?”
她須臾明悟,江白硯指的是龍牙和狼齒。
雙劍迸發戰意時,施黛目不轉睛瞧了好一陣子。
江白硯發現她的小動作了?
“談不上喜歡。”
施黛誠實回答:“但很有趣啊。主人和劍心意相通——你們劍客都是這樣嗎?”
江白硯坐在她身側的方桌另一角:“嗯。”
他在邪潮中斬殺妖魔,應當有些累了,神色散漫,脊背卻是挺拔。
施黛邊喝茶邊想,不管什麼時候,江白硯身形總是筆挺,像棵鬆。
……除了被她抱住的那一刻,軟綿綿的。
打住。
施黛敲敲腦袋,中斷胡思亂想。
江白硯說罷抬眼,眸底隱有笑意:“斷水也會。想看看嗎?”
很奇怪。
語氣平平一句話,尾音卻像探出一個小鉤,把她不著痕跡碰了碰。
古怪的錯覺一閃而過,施黛沒來得及多想,心裡被新奇的喜悅填滿:“嗯嗯!”
下一刻,伴隨錚然輕響,白光氤氳,斷水被橫擺在她眼前。
大昭劍客不少,施黛見過的劍數量更多。
要說其中最漂亮的,莫過於斷水。
鋒利無匹,銀白如霜,劍鋒流轉寒光。
它有個秀氣文雅的名字,形貌纖盈靈動,卻無人敢小覷。
正是這把劍,屠滅過無數高階的魑魅魍魎,血意與殺意沁入劍身,鋒芒畢露。
施黛喜笑盈腮,從心地誇獎:“好漂亮。”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仔細觀察斷水,想起以前江白硯教導練劍,把它握在手裡,是冰冰涼涼的。
眼下它安靜乖巧橫在半空,劍身像霜又
像雪。
施黛壓不下好奇心:“江公子,我可以碰一碰它嗎?”
江白硯溫和笑笑:“自然。”
施黛伸出食指。
斷水劍身薄而韌,在燭火下彌散微光。她的指尖輕輕觸上,霎時感到涼氣撲麵而來,直竄經脈。
施黛打了個哆嗦:“好涼。”
江白硯道:“斷水不喜暖陽。”
施黛訝然:“不喜歡陽光?劍也有這種習慣嗎?”
江白硯頷首:“劍有脾性,與人無異。”
像韓縱那兩把龍牙狼齒,就和主人似的,漆黑凶冽。
施黛若有所思點點頭,又碰了碰斷水劍身,習慣寒冷的溫度後,摸它像摸玉一樣。
夏天摸一摸,肯定很舒服。
“斷水和江公子也很像。”
她的指尖左右晃了晃:“嗯……都是好看又厲害。”
眼睫輕輕一顫,江白硯應她:“施小姐謬讚。”
“如果劍像主人,”施黛隨口問,“你喜歡曬太陽嗎?”
印象裡,江白硯很少出門遛達。
她和沈流霜施雲聲堆雪人時,江白硯往往待在小院裡,看書或練劍。
果不其然,他淡聲答:“不喜歡。太熱。”
施黛輕笑出聲:“你怕熱?”
江白硯:“怕。”
這當然是違心的謊言,其中真正緣由,他不可能說給施黛聽。
比起日光下,江白硯更享受,也更習慣黑暗。
在夜裡殺人,除妖,用短匕一遍遍刺進血肉,肆無忌憚釋放心中惡念,感受深入骨髓的刺痛。
與之相比,太陽灼目滾燙,太過耀眼,置身其下,汙穢無處可藏。
他骨子裡藏了太多醃臢汙濁的東西,見不得光。
在當下,江白硯目色溫靜,長睫籠起的陰影裡,是不為人知的晦暗之意。
斷水品嘗過無數滾燙鮮血,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靠近,都會淌露殺意。
劍氣淩空傷人,僅在彈指之間。
施黛撫過劍身時,他需百般克製,壓抑靈氣,讓斷水儘可能乖些,不要露出鋒利的爪牙,不要傷到她。
日日飲血的劍,怎會習慣輕柔的觸碰。
唯獨現在,斷水乖馴伏於施黛掌中,好似一條心甘情願被馴服的銀白色遊魚。
江白硯眸光清淺,落在她指尖,又無聲挪開。
斷水也喜歡被她撫摸嗎?
像他一樣。
他知曉自己不正常,否則不會在此刻,見施黛撫摸劍身,脊骨漫開過電般的麻。
連真切的觸碰都沒得到,他已心生眷戀。
右掌輕攏,有單薄柔軟的物事自袖間墜下,落入他手中。
江白硯默不作聲,將它攥緊。
是那塊施黛為他擦血的方帕,兩側交疊,中央略微鼓起,藏匿著什麼東西。
江白硯拇指蹭過那處,小巧渾圓,儼然
是一顆小珠。
他的眼淚。
鮫人淚價值千金,江白硯對此並不在意。之所以撿起其中一顆?_[(,全因困惑不解。
他為何要因施黛的撫摸落下淚水?
上一次落淚,還是幾年前被邪修接連折磨數日的時候。
屬於他的淚珠被施黛的方帕包裹,隨他蹭弄的動作,與柔軟布料纏絡絞合,氣息相融。
回想被她擁抱時幽纏的觸感,江白硯吐息微亂,耳尖隱現薄紅。
感應到主人的情緒,施黛手中的斷水劍溢開薄光,發出清越嗡鳴。
施黛動作停頓。
她覺得有趣,笑盈盈仰起頭來:“這是什麼意思?”
“大抵因為。”
不動聲色平複心緒,江白硯學她的動作,單手撐起下頜:“斷水喜歡被你觸碰?”
意料之中地,施黛露出更為歡喜的神情。
她以往見到斷水,這把劍向來殺氣騰騰,讓人不敢接近。
今天才知道,原來它不喜歡曬太陽,還會發出嗡嗡低鳴,連帶劍身輕輕顫。
很可愛。
撐著一邊臉頰,另一隻手戳弄流玉般的劍身,施黛心情上佳,尾音輕快如鈴:
“斷水斷水,喜歡這樣嗎?”
帶著笑的輕語,像在溫聲哄。
指腹摩挲方帕,江白硯合攏掌心。
他沒出聲,嘴角微揚,不知是在笑斷水,還是笑自己。
*
最後的邪潮過去,畫境即將潰散,任務順利完成。
在二樓把所有人的客房檢查一通,柳如棠興衝衝伸個懶腰:“結束了!”
沈流霜斜倚牆壁,翻看一本泛黃小冊。
他們將韓縱的臥房從裡到外翻了個遍,發現這人隻有一個包袱。
包袱裡,是滿滿當當的劍譜和銀票,外加夾層裡藏著的這本小冊。
看樣子,是韓縱的日記。
目光逡巡一圈,沈流霜欲言又止。
【九月初一
新開這本手記,是受師父教誨,莫要整日練劍,應多享樂休憩,多與旁人說話。
對師父的教導牢記於心,一定做到。】
【九月初二
練劍。】
【九月初三
練劍。】
【九月初四】
【韓縱,你怎可勤奮至此?難道忘了師父的勸誡?
不要太刻苦,不要太用功,去吃喝玩樂,去放浪形骸,牢記!】
【九月初七】
【練了整整三日的劍,忘記時間。】
“這是一種很新派的表達。”
柳如棠蹙眉沉思:“你們怎麼看?”
沈流霜:……
沈流霜:“過於離譜,反而不像是假的。”
閻清歡覺得長安實在人才輩出:“市井奇人。”
他們在二樓沒發現額外的疑點,眼見畫境到了儘頭,決定去大堂看看情況。
閻清歡的身份是衛霄,不便在虞知畫身前露麵,隻得站在樓梯拐角往下探。
柳如棠走在前頭,垂頭俯瞰,不經意瞥見一道灼眼白光。
舉目望去,施黛與江白硯坐在東北角,桌上橫陳一把瑩白長劍。
從她的角度,恰好瞧見施黛說了什麼,江白硯笑意疏懶,眉眼稍彎。
般配。
止不住上揚的嘴角,柳如棠拿出剛入畫境時得到的台詞小紙條。
目光所及,正是那句經典語錄:
少爺,好久沒這樣笑過了。
柳如棠由衷感慨:“人,果然要多笑笑。”
沈流霜跟在她身後,條件反射接台詞,覷見那抹白影,警覺眯眼:“說得對——”
好招搖。
哪裡來的孔雀在開屏?
哦,看岔了,是江白硯的斷水劍。
等等。
說話聲戛然而止,沈流霜噔噔上前幾步,看清大堂景象。
沈流霜:?
沈流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