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護在她身前,空氣裡若有若無,是雪鬆般的冷香。
*
心魔境。
兩眼一閉一睜,發覺自己置身於一座仙氣飄飄的宮殿裡,施黛在腦子裡搜索有關它的記憶。
妄念太深,便成心魔。
尋常的武者生出心魔,大多失去理智、暴走傷人。
百裡泓是萬裡挑一的高手,看樣子,把心魔化作了實境。
心魔裡的景象,是他執著的妄念。
身邊沒有其他人,施黛環顧一圈,目露困惑。
百裡泓醉心刀法、執掌大權,在她看來,他的執念要麼與刀相關,要麼與權勢相關。
沒想到大錯特錯。
施黛低頭,望一望腳下縹緲的雲煙,再看一看頭頂高懸的玉質牌匾。
上書三個大字。
【白玉京】。
白玉京?傳說裡神仙所在的世外之地?百裡泓心心念念這個做什麼?
難不成,他想成仙?
施黛盯著玉匾瞧了會兒,總覺得古怪,邁步往前。
眾人再次分散,萬幸,她沒帶施雲聲來刀堂。
心魔境內空無人煙,舉目遠眺,雲蒸霧繞,靄靄如流玉。
踏入“白玉京”,可見瓊樓迤邐,雲舒霞卷,漫天氤氳淺緋薄光,符合所有人對於仙境的想象。
樓宇勾連,座座由白玉建成,玲瓏剔透。
天外鐘聲杳杳,不同於煉獄中的詭譎陰晦,這道鐘響悠遠澄淨,叫人靈台清明。
比起心魔境,更像紅塵外的雲頂天宮。
這是傳說中的心魔?和想象裡血腥殘忍的場景完全不同。
施黛沒敢放鬆警惕,小心翼翼繼續向前。
雲煙如水,淌過腳踝,滋生淡淡涼意。
驀地,施黛站穩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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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走在一條由玉石鋪就的長道上,兩側是玉樹瓊枝,枝椏晶瑩。
靠近其中一棵時,玉樹的枝頭顫了顫。
施黛隻看一眼,雞皮疙瘩爬了滿身——
玉枝白潤,枝頭生有小小花苞,當她走過,花苞綻開。
花蕊的位置,是顆死死盯著她的血紅眼珠。
眼珠與施黛視線交彙。
緊隨其後,一隻隻眼睛自樹乾次第睜開,血絲遍布,把玉樹染作殷紅。
施黛:?
施黛:???
誰家的心魔這麼玩兒?
血樹揮開枝芽,施黛眼疾手快掏出符紙:“先殺惡鬼,後斬夜光,急急如律令!”
她反應飛快,符籙無風自揚,凝集靈氣,刀刃般斬斷樹枝。
施黛右眼皮跳了跳。
玉樹斷開後,從裂口淌出來的,居然是黑紅的汙血。
腥氣撲鼻,她敏銳察覺危險,轉身揮符:“敕!”
欲從身後偷襲的另一棵樹轟然爆開,血落滿地。
差點性命不保,心臟怦怦直跳,施黛深呼吸。
心魔境的詭異程度超乎想象,如果玉樹是假,她有理由懷疑,這裡的萬事萬物都對外來者不懷好意,能要他們的命。
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了。
平複下心情,施黛打起精神,握緊幾張驅邪符。
玉樹的血液被地麵吞噬,不消多時,恢複了纖塵不染的端雅之貌。
施黛看在眼裡,不由暗想,百裡泓到底做過什麼,心魔才變成這樣?
隻是殺人的話,沒這麼邪乎。
思忖間,遠處一行人影走過。
白玉京有樹有樓,自然也有神仙。
幾名身著白裙、梳飛仙髻的仙娥款步行來,婷婷嫋嫋,披帛飄飛。
不得不說,看外形,非常刻板印象。
施黛苦中作樂心下腹誹,兩指夾起一張黃符。
她看不清仙娥們的臉。
下巴往上,每張臉孔皆隱沒雲霧之中,像幅未完成的畫。
靜美卻詭異。
霎間,為首的仙娥仰起頭。
施黛於是看清,原來她的麵容空空蕩蕩,根本是沒有臉的。
兩麵相對,似木偶般,仙娥脖頸一歪。
不給它們發難的機會,施黛搶先出手:“敕。”
靈符生光,金芒如箭,徑直攻向飄飄白衣。
像一張宣紙被撕開,仙娥們麵皮剝落,從中湧出數道黑影。
怪物無骨無皮,原是藏在人皮之中,此刻紛紛脫體,人皮失去支撐,綿軟癱平在地。
黑影數量不少,施黛壓下不安,熟稔揮符念咒。
她是刻苦耐勞的脾性,來到大昭後,沒落下符法的修習。
現如今,施黛對符籙的掌握趨於爐火純青
,對付它們不成難題。
唯一吃力的?,是黑影太多,前後夾擊。
施黛險險避開,驅動雷法環繞周身,側頭看去,右肩被劃破一道血口。
然而並無疼痛。
施黛怔忪一下,旋即明悟。
不久前血蠱發作,江白硯用了邪術,兩個時辰內,為她承受一切疼痛。
算算時間,尚在邪術的有效期限。
她肩頭的豁口血淋淋,顯然不算小傷。
施黛懊惱地皺起眉頭。
江白硯一定很疼。
*
右肩傳來劇痛時,江白硯剛斬下幾隻怪物的頭顱。
白玉京的名號倒是好聽,可惜不過套了層虛妄的殼,撕開偽裝,內裡滿是腐敗血肉。
斷水橫過,腥血四濺。
疼痛突如其來,若是以往,江白硯絕不會心生遲疑。
在當下,他的動作卻微妙一頓。
他未曾受傷,這份痛楚,來自於施黛。
施黛有傷。
她在何處,遭遇了什麼?
這個念頭掠過心間,牽出陌生情愫。
似躁動,又似不安,心緒成了粗糙的線,纏出千百的結。
疼痛本應令他愉悅,有生以來頭一回,江白硯因它而惶惑不耐。
半垂下眼,江白硯以左掌按上胸口。
心臟跳得紊亂,懸在這處腔室,似被細線提起,空蕩蕩沒個著落。
古怪的,鮮少體會到的情緒。
無暇顧及痛意與快意,連殺戮也難讓他重獲歡愉。
甚至於,江白硯對此心生厭煩。
又幾隻邪祟蜂擁而至,斷水寒光倏起,血骨飛濺。
江白硯瞳色沉沉,視若無睹,自支離破碎的血肉間疾步踏過。
心魔境出現前,他曾握住施黛的手。
被卷入此間,他們二人的距離應當不遠。
沒有更多痛意傳來,施黛沒再受傷。
沿途斬殺無數邪祟,江白硯的腳步卻是更快,靜思一瞬,腕骨倏動。
這一劍用了十成殺念,勢若白虹,直指身側的玉樓。
劍氣暴漲,三尺青鋒凝作一道雪色寒芒,竟將整座樓閣震碎。
玉石化作齏粉,露出內裡盤枝錯節的骨與肉,似蟲豸蠕動。
江白硯麵色不改,斷水再起,令血樓徹底坍塌。
動靜足夠大。
施黛若不出現,他劈下一座便是。
幾點鮮血濺上長睫,隨他眨眼,視野暈出模糊的紅。
江白硯提劍前行,劍鋒摩擦地麵,在玉石上留出筆直劃痕。
後肩的痛意無比清晰,順著四肢百骸,落進胸腔裡頭。
習慣性地,他攥緊手掌,指甲陷進肉裡,借由疼痛保持冷靜。
“欸?”
人聲響起,清泠明快,像破開炎炎酷暑的一捧雨。
因這短促的字音,躁動得以撫平靜下。
江白硯回眸,望見那抹桃紅。
遇上他,施黛歡歡喜喜展顏一笑:“我還納悶是誰劈了樓,果然是你。”
她沒忘江白硯在本命畫裡劈山的事,這人是有股子瘋勁在身上的。
有血從她肩頭漫開,赤紅大片。
江白硯張口,尚未出聲,見施黛湊到身前。
梔子花香纏上他鼻尖,施黛吐字如倒豆:“你的肩膀是不是很疼?對不起啊,我受了傷,要你來吃痛。”
目光下移,她小聲輕嘶:“你還在用這隻手握斷水!不是會左手劍嗎?”
江白硯輕輕笑起來。
因她毫不掩飾的關切。
原來當他記掛施黛時,施黛同樣在意他。
焦躁、不安與說不清的種種情緒儘數消散,在心口一勾,蕩出綿密的癢。
就像嗔癡妄念,全縛在施黛一人身上。
他變得很奇怪。
“你笑什麼?”
施黛瞅他一眼,瞥向自己肩頭的血漬:“找個地方擦藥吧?你也能少疼一些,要不然——”
她忽地噤聲,眼睫一顫。
後背攏上柔軟的溫度,身體遽然前傾,貼上另一具身體。
像觸碰到一顆劇烈跳動的鮮活心臟。
沒有任何預兆。
江白硯將施黛擁入懷中,箍緊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