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成想剛入百裡府,就聽聞這地方發生了大案。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無巧不成書。”
孟軻笑笑,把幾個孩子上上下下端量一遭:“沒出事就好。”
她說著掀起眼皮,望向交手的兩道身影,有些納悶:“怎麼了?和他打這麼久。”
學過點兒武,孟軻看得出來,施敬承沒用全力。
要破心魔,擊散淩霄君是最簡單粗暴的手段。施敬承卻有意放緩動作,似乎並不急著將其斬殺。
她心下不解,定神再看,忽地屏息。
孟軻沒再說話,斂笑沉下臉,看向江白硯。
後者半垂著眼,辨不出喜怒。
施黛有點懵:“怎麼了?”
先是江白硯,再是她爹娘。
他們在淩霄君身上,探出了什麼貓膩?
再看沈流霜與紅裙陣師,和施黛一樣麵帶茫然。
恰在此刻,經過數輪交鋒,施敬承的刀鋒沒入淩霄君心口。
心魔本體被破,白玉京八方劇顫。
玉樹上的眼球滲出血淚,座座瓊樓頹圮坍塌,露出牆中交疊的殘肢與血骨。
腳下的觸感漸漸綿軟,施黛低頭,見到滿地鮮血。
宛如一個巨大的血池,血水從地磚縫隙裡汩汩溢出,泡有無數支離破碎的屍骨,腥氣撲鼻。
淩霄君頹然癱倒在地,並未如偽神那般化作血肉,而是溶解消散,成為無數飄
飛的金色光點。
五色祥雲散作血雨,落下第一滴時,施黛聽見百裡泓撕心裂肺的慘叫。
再睜眼,她回到漆黑的刀堂。
百裡泓的哀嚎猶在耳邊,透過破窗而入的月色,施黛看清蜷縮在角落的人。
與心魔境中的投影相差無幾,百裡泓形貌狼狽、狀若癲狂,雙手抱頭蹲在陰影下,瑟瑟發抖。
其他人也從心魔境離開,一時間,屋裡擠滿近二十人。
短暫的沉默。
紅裙陣師氣勢洶洶,靈線翻飛,逮著距離最近的聶斬就衝:“你們幾個,彆想跑!”
她身旁的高壯青年齜牙咧嘴:“老實點!”
也有人驚呼:“施敬承!是施大人!”
刀堂亂作一團,一道小小的、被剪成刀刃形狀的皮影藏在暗處,蟒蛇一般,悄然前行。
它的目標,是百裡泓的心臟。
皮影逶迤,即將觸碰到百裡泓腳邊,冷不防地,被一隻生有厚繭的大掌輕輕捏住。
操控皮影的秦酒酒愣了神。
男人直起身,青衫如竹,蕭蕭肅肅。
拇指輕叩皮影邊緣,施敬承溫聲:“如今還不能殺他,我們有要事相問。”
他撩起眼,視線穿過人群,望向藏匿身形的秦酒酒,輕緩笑道:
“以鎮厄司的大名做擔保,百裡泓死罪難逃。這一點,你們不必憂心。”
被輕飄飄看上這麼一回,似有刀鋒抵上脊骨,定神望去,對方卻又笑得溫和,如沐春風。
秦酒酒指尖一抖,差點沒握緊剪刀。
仇人就在眼前,聶斬剛想趁亂突襲,一個“刀”字尚未出口,被紅裙陣師捂嘴噤聲。
儒生以言靈作為進攻手段,一旦說不了話,他滿身絕技沒了用武之地。
謝允之拔刀的右手,亦被莫含青按住。
“窗邊那人,”莫含青低聲,“是施敬承。”
大昭最強絕非浪得虛名,他們敵不過。
三個字如雷貫耳,謝允之愕然:“鎮厄司指揮使?”
放眼大昭,無人不知這個名號。
百裡氏在越州隻手遮天,他們執意除掉百裡泓,是因在豪族的壓懾與賄賂下,官府必定竭力保他。
這麼多年來,諸如此類的先例屢見不鮮。
但施敬承是朝廷的人,位高權重,素負盛名,破過不少冤案大案。
正如他所言,足以代表“鎮厄司的大名”。
“百裡泓。”
與窗邊的青衣人對視,謝允之喉頭微動,黑目沉沉:“死罪?”
“他的心魔境裡,處處屍山血海。”
施敬承坦誠道:“說明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
心魔是意識的投射,做不了假。
由屍骨堆砌的“白玉京”,是百裡泓明晃晃的罪證。
覷向神誌恍惚的百裡泓,施敬承道:“殺他之前,總要盤問清罪行,還所有死者一
個公道。”
謝允之垂頭不語,任由鎮厄司的術師為他戴上鐐銬。
犯人被押入鎮厄司,按例要收回武器。
包括秦酒酒的剪刀與皮紙,莫含青的靈線,以及謝允之的刀。
紅裙陣師看著聶斬,陷入沉默。
儒生的一張嘴最讓人頭大,得想辦法把這東西堵上。
“沈姑娘。”
良久,謝允之忽然開口:“我聽聞儺師可動用仙靈之力,溝通陰陽。”
他沒叫“湘小姐”,而是喚了“沈姑娘”。
“逝者的‘念’,”謝允之艱澀問,“你可否凝集?”
施黛心底一動。
答案是可以,隻不過成功的概率很低。
當初偵破傀儡師一案時,沈流霜就曾幫過小黑,讓他見到多年前殘留的記憶。
哪怕隻是夢幻泡影,也足以給予慰籍。
沈流霜猜到他的用意:“你們想見崔大人?”
“我們全入了鎮厄司大牢,不曉得何年何月才能被放出來。”
謝允之啞聲:“最後……試這一回,可以嗎?”
到最後,他的語氣堪稱乞求。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沈流霜不是鐵石心腸之輩,沒怎麼猶豫便應下:“你等著。”
她言出必行,轉身去尋越州鎮厄司的領頭人。
施黛站在謝允之四人身旁,小聲安慰:“葉晚行親口承認了當年的罪行,百裡泓又被查出與這麼多命案有關——”
想起犬妖和鏡女,她頓了頓,加重語氣:“鎮厄司判案從不迂腐,你們一定是從輕處理。”
莫含青麵無血色,仍有閒心勾唇一笑:“謝你吉言。”
聶斬嗚嗚想說什麼,奈何嘴裡被塞了團布,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流霜沒過多久回來:“他們同意了。條件是,在刀堂裡儘快辦完。”
她輕撫儺麵具,把刀堂環視一圈:“提前說好,成功概率不大——崔大人的遺物是什麼?”
謝允之道:“試試那把刀吧。”
那把曾日日夜夜被握在崔言明手中,後又來到他掌心的斬心刀。
若說有什麼物事寄托著崔言明的執念,必然是它。
沈流霜:“好。”
刀堂正中人影繁雜,不利於施展術法。
與幾個負責看守的鎮厄司同僚來到廊間,沈流霜凝神靜氣,邁開禹步。
禹步狀若星鬥,每行一步,皆有靈氣溢散,於足底暈出薄光。
口中吐念法訣,沈流霜半闔雙眼:“聞頌妙真言。”
逝者的遺物上,或多或少附著生前的念想。
當這份“念”足夠強烈,與儺術呼應,可以重現當時的情形。
崔言明的所思所念是什麼?
最後一咒落下,禹步踏出七星北鬥,點點白芒織連成線。
那把靠立於牆邊的直刀,輕輕顫動一下。
右拳攥
緊,謝允之屏息。
光影交融,凝作一道高瘦人影,白衣如雪,被月光打濕半邊側臉。
秦酒酒眼眶泛紅,莫含青怔怔不語。
聶斬一動不動,一反常態地很安靜。
記憶裡,那是個月明星稀的夜,和今晚一樣。
崔言明伏首案前,提筆批閱案宗,不慎牽動右臂上的傷口,眉心微蹙。
幾個孩子坐在不遠處看書,聽聞動靜,莫含青關切問:“是昨天的傷?”
崔言明以斬心刀的身份懲處大凶大惡之輩,有時遇上身手不錯的練家子,難免受傷。
昨天夜裡他回家,右臂裂開長長一道口子。
謝允之溫聲:“要重新擦藥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受傷是常有的事,崔言明不在意:“沒事,小傷。”
“崔叔行俠仗義這麼辛苦。”
聶斬問:“為什麼不讓彆人知道呢?”
斬心刀的身份,隻有他們幾個孩子知曉。
這明明是個巨大的殊榮,崔言明卻讓它成了嚴防死守的秘密。
崔言明搖頭:“不方便。”
“崔叔會刀法,還知道四書五經,什麼都懂。”
莫含青雙手托腮,小聲說:“好厲害,不像我們。”
不像他們,瘦瘦小小,個個狼狽。
對於年幼的莫含青而言,崔言明如同天邊高懸的月。
與之相比,他們幾個孩子平庸得黯淡無光,日日眺望月亮,得來幾縷明亮的清輝,便心滿意足。
聽見莫含青的低語,聶斬垂下腦袋,看一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和紙上歪歪扭扭的字跡。
在一群孩子裡,他是最笨的那個,因為從沒上過學堂,連認字都難。
“這是什麼話?”
崔言明道:“很多地方,我不及你們。”
聶斬:“怎麼會?”
“我不如含青心細,書房常常一團糟;也不若允之有天賦,刀譜上的招式,允之比我當年參悟更多。”
崔言明耐心說:“酒酒的手比我巧得多,小斬聰明,學什麼都快。”
他說罷笑笑:“如此看來,我與你們的確不像。”
話音方落,窗外傳來煙火綻開的聲響。
越州民風開放,凡是家有喜事,都可點煙花燃爆竹,與街坊鄰居同樂一番。
崔言明側目,眼底映出灼灼亮光,麵部線條柔和如水。
每當他遙望越州,都會露出類似的神色。
在懵懵懂懂的聶斬看來,崔言明很喜歡越州。
這裡繁華熱鬨,入夜總有明燈千百,亮如白晝。
譬如此刻,萬家燈火與天邊星點遙相呼應,明亮綺麗,好似夢境。
聶斬朝窗外看得出神,聽崔言明問:“喜歡嗎?”
頃刻回神,瘦小的男孩點頭:“嗯。”
他誠實回答:“很多燈,很亮,也很漂亮。”
他其實很喜歡亮堂堂的夜景,流光如織,讓人心安。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聶斬隻能蜷縮在城郊的破廟,每每入夜,僅有一輪冷月相伴。
久而久之,聶斬漸漸習慣隱在黑暗中——
像他這樣臟兮兮的流浪兒,夜半行在街邊,徒惹人厭煩。
崔言明靜靜看他。
這是他最後的執念。
藏匿於斬心刀裡的,並非崔言明執著多年的刀法,而是對幾個孩子的小小私心。
“嗯。”
抬手撫上聶斬發頂,崔言明說:“很多燈,像你們一樣。”
他們自以為是野草荒石,殊不知在他眼裡,每一個都純粹又明亮。
崔言明永遠不會知曉,此後十幾年的漫長年歲裡,這四個瘦弱懵懂的小孩將繼承他的遺誌,扶正黜邪。
不知凡幾的凶徒在刀下痛哭懺悔,亦有數不清的無辜百姓因他們死裡逃生。
斬心刀之名震徹江南,劈開一路澄明,照拂百戶千家。
這些都是後話。
在一切的起始,十多年前的夜。
明燈璀璨,素月流天,崔言明凝視他們每個人的臉。
“待你們長大,一定是比我更好的人。”
崔言明笑說:“我等著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