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後,便入了夏。
盛夏炎熱,適合泛舟遊湖、吃冰賞海,施黛在地圖前糾結一夜,最終敲定了揚州。
薰風十裡揚州路,四麵垂柳遍地荷。
揚州多小橋流水、舞榭歌樓,一入夜,縱橫交錯的河道映出彩燈千乘,兩岸鳳簫悠悠,皆是風情。
比起白天,夜晚的揚州更加瑰麗,燈燭熒煌下,滿城繁華徐徐展開。
施黛見慣了城中景致,白天拉著江白硯坐船看荷花,等傍晚時分,與他一同來到海邊。
日色沉落,天幕靛藍。
海浪聲聲入耳,浪花卷起千重雪,水淨月相投。
大海一望無際,和緩的風源源不斷,施黛一步步走在沙灘上,衝江白硯咧嘴一笑:“夏天和海邊是最配的。”
她今日穿得涼爽隨性,淺綠齊胸襦裙搭配絲質大袖衫,長發鬆鬆挽起,綁一根翠色鬆紋發帶。
少女身姿曼妙,背脊柔而不折,輕盈行於海邊,好似一株挺拔小竹。
江白硯著一件象牙白的流雲紋長袍,斷水彆在腰間,周身再無旁的裝飾。
施黛扭頭望去,他半張臉隱沒在月光裡,輪廓分明,若即若離。
這副模樣頗似天上的謫仙,當江白硯抬臂,手裡的東西卻很接地氣。
他提著個方方正正的食盒:“現在吃?”
施黛迫不及待,當即頷首:“嗯嗯。”
江白硯打開木質盒子,裡麵盛的是酥山。
在大昭,入夏後,酥山是街頭巷尾最受追捧的小吃——
說白了,這是古代版的冰淇淋,因為形狀像座堆起的小山,由此得名。
酥山以酥油做成,屬於冰凍奶製品,江白硯提著的這一份,出自揚州城裡生意最火熱的酥山鋪子。
施黛探頭觀察,酥山精致小巧,被染成黛青色澤,兩側點綴有不知名的小花,相映成趣。
她不由感慨:“做得真好看。”
回憶起一十一世紀各種口味的冰淇淋,施黛來了興趣:“等我們回長安,去冰窖自己做些吧?可以往裡麵加點兒水果的汁液,嘗起來肯定不錯。”
仔細想想,酥山類似於牛奶冰沙,對於它口味的開發,大昭境內寥寥可數。
如果融入綠豆沙、葡萄汁或石榴水,在味道上多加創新,想必能風靡大江南北。
施黛開始琢磨這個新的商機,覺得大有可為。
江白硯用小勺舀起一團,遞到她嘴邊:“好。”
“上次從苗疆回去,你做的鮮花糕就特彆好吃。”
施黛一口咬下,心滿意足眯起眼。
暑氣未褪,酥山奶香濃鬱,入口即化,因有沁涼的碎冰,甜而不膩。
像炎炎盛夏裡,一場沁人心脾的雨。
“是甜的。”
從江白硯手裡拿過木勺,施黛也給他喂去一口:“你吃。”
江白硯拂去她被海風吹亂的碎發
,乖乖張口,咬住小勺。
他吃東西斯斯文文,喉間一滾,把酥山咽下,輕揚嘴角:“很甜。”
施黛嘚瑟地笑:對吧?我選的嘛。№_[(”
相處這麼久,她早就看出來,江白硯其實不排斥甜食,曾經的淡漠置之,隻是不習慣而已。
兩人一邊吃酥山,一邊在海邊散步,施黛特意挑了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除她和江白硯外沒有彆人。
她喜歡熙熙攘攘的熱鬨,也享受隻有兩個人的靜謐。
良時正好,天上的月亮墜在海底,被重疊浪潮托起,鋪開萬道銀光。
施黛意興盎然,脫下鞋襪,提起裙邊,走進淺水裡,被涼得一個激靈。
江白硯道:“當心碎石。”
“碎石頭會被海浪衝走吧?”
施黛在水中跺兩下腳,足底陷入白沙,像踩到棉花:“這裡全是沙子。”
柔軟得不像話。
澄白色的月亮落在海麵,被她一攪和,朝四麵八方碎開。
施黛一手提裙擺,探出另一隻手,去碰水上的月光。
水中撈月,當然是一場空。
她指尖剛剛觸及水麵,就有漣漪蕩漾,讓月光成為更多更小的碎片。
施黛也不惱,快快活活地笑起來。
夏風吹起她碧綠的襦裙,翠色流淌,是掩不住的生機。
江白硯看她一本正經地撈月亮,彎了彎唇角,沒把這件徒勞無功的事說破,學著施黛的動作,也把指尖探入水中。
沒料到他這個舉動,施黛偏過頭來,挑起眉梢:“江沉玉。”
她嗓音噙笑,在無邊夜色中響起,似珠落玉盤。
江白硯食指撥弄著水麵,正要應聲,忽見施黛踮起足尖,親了下他額頭。
觸感輕且柔,像月下清泉。
不待他回神,施黛已後退一步,仰起腦袋,投來明媚張揚的視線。
她的笑意直率又明快,麵頰覆了月色,如同鍍上一層銀輝,雙眼亮晶晶的,叫人挪不開目光。
“怎麼辦。”
施黛說:“越來越喜歡你了。”
她是真沒想到,江白硯這麼一個清冷安靜的人,會和她一起撈月亮。
兩人結伴乾同一件傻事,讓施黛雀躍又愜懷。
江白硯垂目望來,淡聲笑笑:“不妨再喜歡些。”
襯著水波,他瞳底清潤,隻映出施黛的影子。
月下的少年人長身鶴立,靜若春水,施黛老實承認,她被看得有點心動。
一道海浪拍打在腳踝,發出嘩啦聲響。
施黛眼珠一轉,笑意更濃,毫無征兆地迅速俯身,撩起一捧水,灑向江白硯:“看招!”
顯而易見,江白硯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一怔。
以他的身手大可躲開,江白硯卻是沒動,低眉笑出聲來。
施黛潑的水不多,灑在他頰邊和側頸,一滴滴凝成水珠,滾入衣襟。
她抬頭,杏眼像被海水洗滌過⒆⒆[,笑得如同一隻成功偷到小魚乾的貓:“冷嗎?”
江白硯搖頭:“不冷。”
恰恰相反,在暑天淋上清淩淩的水,能把暑氣帶去三分。
他眨了下眼。
沒等施黛轉身,江白硯指尖一撩,幾點海水被灑上她麵頰。
的確是冰冰涼涼的感受,很舒服。
施黛笑逐顏開:“好好好,偷襲是吧。”
江白硯翹起唇邊,指腹擦過她側臉,不疾不徐拭去水珠:“學以致用。”
施黛義正辭嚴:“你這是欺師。要尊師重道明白嗎?”
她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把臉頰在江白硯掌心蹭了蹭,沒過一會兒,又去捉小魚玩。
和一十一世紀不同,大昭的海麵明淨澄澈、未被汙染,走在海邊,淺水灘上到處可見螃蟹和小魚。
施黛沒親手捉過魚。
海魚比她想象中靈活,動作堪稱飛快,她每每伸手,總要把它們一溜煙嚇跑,不見影蹤。
“這速度,”施黛心覺好玩,隨口打趣,“身法大師?”
施黛愛玩,江白硯自是由著。
見她童心未泯,和那群魚較上了勁,他無言笑笑,把右掌探入水麵。
施黛湊近了瞧。
年輕劍客的手指修長白皙,預判精準,靈活捕捉遊來遊去的小魚。
隨他指尖一勾,掌心合起,罩住好幾條魚。
施黛連眼睛都亮起來:“好厲害!捉魚聖手!”
江白硯:……
他這輩子聽過無數褒貶,有奉承有讚許,也有淬了毒的叱咄,被人認認真真地誇摸魚……
也就施黛說得出這話。
她心情一好,眼裡有瑩然亮色。
不知怎麼,江白硯想起一年前的寒冬夜,施黛失憶後第一次見他,也是用了這樣的神態。
眉眼流光溢彩,帶著純然的歡欣,於當時的江白硯而言,那是無比陌生的表情。
淺水灘的魚個頭太小吃不了,他們不打算千裡迢迢帶回家,於是捉完便放生。
“放回海裡吧,這些魚養著沒用,反讓它們活受罪。”
施黛的目光掃過一條條小魚尾巴,若有所思:“你也是魚喔。”
被她這樣打趣,江白硯輕笑一聲,低低應下。
“我以前看過西域的書冊,你這樣的不叫鮫人。”
施黛神秘兮兮湊近些,笑吟吟道:“是人魚。”
她頓了頓,笑音如鈴:“小美人魚。”
是從沒聽過的稱呼。
江白硯低哂,微微俯身,撩起眼皮看她。
他的眼神純澈無害,含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誘色,像沉寂許久的野獸伸出爪子,朝她悄然合攏。
江白硯語氣如常:“你想養著麼?”